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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236)

作者: 年终 阅读记录

“一起吧。”尼莫小声说道,“我们约好了要弄清楚你父亲的事情,这里说不定会有线索。”

奥利弗沉默地点点头,手指拂过对方温热柔软的嘴唇,随后和尼莫一同碰触上那只烟雾组成,被铠甲包覆的右手。

他们赌对了,这些回忆的确与奥利弗的父亲相关。倒不如说那些回忆之中,九成都是关于弗林特·洛佩兹的事。伊曼纽尔注入书中的痛苦十分真实,尼莫差点被那份酸楚的剧痛压得双眼发黑。那不是突然袭来的苦难,而是长久的,窒息般的压抑。

弗林特·洛佩兹从小就是个运气极好的人,如同被神所爱。哪怕被石头绊倒,他都能从石头缝中发现一点昂贵的碎矿。凭借这份吓人的强运,在战争中失去父母后,他带着弟弟成功逃出战火纷飞的村庄,在克莱门附近的某个小镇中存活下来。

他担起了所有重压,明明自己也是个尚年幼的孩子,却硬是将伊曼纽尔拉扯大了。那是个热情的、被所有人喜爱的、了不起的兄长。

年幼的伊曼纽尔纯粹地崇拜着这样的哥哥。奥尔本原则上禁止雇佣童工,而他的性格过于内向,无法像兄长那样凭借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巴弄到份可以补贴家用的短工。

于是他只得加倍努力,海绵一般吸收着周遭的一切知识。伊曼纽尔自己削了把木剑,没日没夜地练习。血泡破了又结痂,汗水渗入其中,带来砂纸摩擦似的痛,可他坚持着——只要他能够引起当地主教的主意,得到资助,兄长不至于继续这么辛苦下去。

他的努力有了成效,但得到资助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嘿,伊曼,我们可以一起去念书啦!”还是少年的弗林特尖叫一声,抱着自己的弟弟转了圈。“我没想到会遇到那样一位慷慨的贵族老爷,我跟你说……”

他的兄长是位天才。

尽管被贫苦的生活辗轧,他的兄长依然无畏地大笑。没有花费多少力气,弗林特轻而易举地在几天内就追上了伊曼纽尔苦练几年的进度。

一位被命运所爱的天才。

自己深深地敬爱着兄长,这份敬爱并没有因此变得淡薄。但有别的什么偷偷混了进去,酸涩而绝望——这是嫉妒,同为少年的伊曼纽尔心想,毫无疑问的嫉妒。而这想法让他窒息。

他的兄长本可以成为英雄。如果当初他丢下自己这个累赘,估计会更早被有眼光的贵族或者圣职人员发掘。而被这样的牺牲供起来的自己却毫无廉耻地嫉妒着对方——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深沉的罪恶感,他将它们统统压在了心底。他继续没日没夜地苦练,不敢停歇,生怕实力被兄长远远抛在身后。他不要命似的努力的确有了回报——伊曼纽尔的战力紧紧追逐着弗林特,可总差着那么一点无法跨越的微妙差距。

可他没时间感到绝望。

在资助他的主教意外去世后,伊曼纽尔甚至感到一丝黑暗的解脱。或许他可以从这场绝望的追逐中脱身,反过来变成支持兄长的那一个。他太阳似的哥哥,终于能够获得真正的自由。

“你继续念吧,我去当佣兵。反正这是早晚的事。”可是弗林特这么说道。“伊曼,我不适合当什么……呃,守在哪里的卫士。我可有自信啦!就算到时候贵族老爷会抽成一部分佣金,剩下的供你念下去肯定没问题!”

弗林特是个喜欢先斩后奏的人,说出这段话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办完了最后的退学手续。

“你肯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伊曼。”他的兄长拍拍他的肩膀,“你的责任心比我强多啦,我……”

后面的话,伊曼纽尔没有听进去。这场漫长的追逐终于结束,他有点恍惚。兄长停住了脚步,而自己将继续前进。一直束缚着他的嫉妒消散了些许,罪恶感却越积越多。他说不出任何话,只能给了弗林特一个紧紧的拥抱。

“你要小心。”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

可弗林特的强运并没有因此终结。

锡兵佣兵团以一个可以称得上不正常的速度发展,成员里囊括了各个种族的强者。他的兄长非但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像冲出笼子的凤凰,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整片天空染红。

弗林特·洛佩兹成为了传说。伊曼纽尔则成功毕业,成为了史上最为年轻的审判骑士长。

外界看来十分完美的发展。

可那份微妙的嫉妒和绝望感却怎样都消不掉。他的兄长会时不时寄来些写满快乐的信,附上珍奇的石头或者花。在自己屠杀异族村庄的时候,在自己将剑插入孩童胸口的时候。

他不该感觉到嫉妒,这是错的,伊曼纽尔不住对自己重复。

至少他从内心希冀着兄长的幸福,他不应当成为那片光芒下的污秽。他必须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担起自己的责任。如果连这么一点丑陋的念头都消灭不掉的话……

伊曼纽尔·洛佩兹发自内心憎恨那些信,却又会在时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享受生命中最后一丝亮色。或许他的世界会继续这么矛盾地存在下去,直到找到那个能够让他解脱的答案。

于是伊曼纽尔按照“最完美”的人生轨迹前行,和贵族进行毫无感情的政治联姻,拥有被计划好的强大后代。他将敬爱、执念与阴暗的念头统统压在灵魂最深处,活得像本会走路的法典。

可就在年轻的审判骑士长准备接受现实的时候,他的太阳熄灭了——锡兵佣兵团在深渊远征中几乎全军覆灭。

与此同时,那个象征着终结的预言出世。

没关系,伊曼纽尔一开始如此坚信着。他的兄长肯定会这场苦难中走出来,东山再起。而兄长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那孩子八成和预言脱不了关系。

毕竟那是弗林特·洛佩兹。

但这一次伊曼纽尔猜错了。

弗林特·洛佩兹的妻子突然急病去世,一尸两命。他的兄长悄无声息地隐退,不再给他寄信,消失得十分彻底,生死不明。不多时关于锡兵佣兵团团长“没有实力,沽名钓誉”的流言蜚语便传遍了奥尔本。

这回兄弟之间的追逐终于结束,以他最不想看到的那种方式。深渊之底绝对发生了什么,而不管发生了什么,那都彻底毁掉了他的哥哥。

怀抱着冰冷的憎恨,伊曼纽尔·洛佩兹陷入了长久的麻木,罪恶感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哪怕在妻子的房间内,听到儿子降生后的第一声啼哭,他仍然无法从内心再榨出来任何与温暖相关的感情。

然后他感受到了那份力量。无比强大,纯粹的力量。

他拥有了一个奇迹,力量惊人,同时没有任何肉体缺陷的婴儿。他怀抱着自己的儿子,婴儿身上还沾着血迹——

“大人,大人!”治疗师焦急地呼唤,“您得借我一点力量,夫人的情况很不好。洛佩兹大人——”

脑海中浮出的预言内容让伊曼纽尔伸出一半的手停在空中。他的妻子正剧烈喘息,意识接近消失。她的嘴唇是可怕的青白色,身躯不住地抽搐着。

他或许能救得了她,或许不能。但是如果……

伊曼纽尔的手有些颤抖,那份集聚数年的罪恶感终于在这一瞬喷发,将他的灵魂撕扯成两半。

兄长的孩子已经死去,而兄长深爱着他的妻子,绝不可能再娶。如果这就是……

像是有另一个自己在耳边呢喃,黑暗几乎要淹没他的视野。伊曼纽尔低头看了眼怀里沾满鲜血的婴儿,突然露出个僵硬的微笑。

他没有伸手,反而向治疗师转过脸去。

“我的妻子在生产完后猝死。”审判骑士长的眼睛散发出魅惑咒特有的金色,“只有这个孩子活了下来。”

床铺上的女人最后抽搐了几下,没有再动弹。伊曼纽尔将一只手按上婴儿的额头,垂下目光——

预言开始应验了。在狂乱的思绪中,他轻轻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