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戏(2)
她说，风雪阻路，夜近天寒，武士大人可要在此暂作歇息？
说完，她才觉得不妥，匆匆垂下脸庞，不再大胆直视对方。纵然身为巫女，女子的容貌又怎能让一个陌生的男子如此轻易地端详。
冰粒敲击金属的玎玲在门前飘荡，她恍然记起那柄刀的墨色刀鞘上盘错的蛟龙纹样，刀柄纠结的青碧丝线以及饰在上面玲珑的定魂锁。那明亮如镜的刀身曾映过她彼时笑颜，但他依然不是她在等的人，而那句话，也本不是对他，只是，除此之外，再没有谁能让这句话出口。
2、第 2 章
秋荻藤次郎注视着古旧的茅屋，微微蹙起眉。起初走近的时候，他几乎以为那只是一个隆起的雪包，待看清茅屋的檐角，又不禁担心它就要被这厚重的雪压塌。
他的手指还没有离开那在寒风中畏缩颤抖的门扉，一袭暖流忽地吹遍了全身，穿着巫女装束的秀气女孩就那样站起，略微拘谨地抬眸一望，眸子干净得像他一路行来穿越的冰雪，而温暖却似春日的和风。腰间的刀忽然随风低吟起来，他不得不用手紧紧按住才能止住它的欢欣。女孩开口的一瞬他有刹那的茫然，似蓦然忘记了身处的时空，神智堕入迷雾之中。他忽然觉得，他知道这个女孩，不，至少应该知道。
他看着她匆匆低下头，如绸的发丝滑下面颊，遮住神情的慌窘。他看到她匆匆地折身从不知何处取出墨绿的直衣与雪白的毛巾，那从容不迫的动作让人立即联想到它们是为某个即将到来的人而事先准备，她惶诚地等着等着，来的却不是她在等的那个人。而面对陌生的他，她依然平静温柔地微笑着双手奉上原本为他人预留的更换的衣物。她的笑有些迷惘，却带着似乎为自己等错了人而歉疚的涩然。
然而她并没有错，错的是那违约之人，也是他这不速之客。他从她的眼中看到自己和她的无可奈何，也看到她患得患失的不安与决意选择的将错就错。
拍去身上厚厚的积雪，用毛巾拭去融化后沾在皮肤上的雪水，他才脱下几乎结了冰的鞋子走进屋内。地板低吟了一声，令他再度担忧这间小小的屋子能否抵得住汹汹的风雪。
门扉关闭，火盆内的火焰重新腾跃。
藤次郎的目光停落在火盆边的地板上，那里是女孩适才坐着的位置，而现在有一个小小的本子静静躺在那里，看来是她忘记要收起。他俯身拾起它，不经意地翻了几页，里面的内容令他讶异。然而他只是静静看着，站在他身后露出不安神情的女孩只得低声打断他：
“武士大人……”
他回头，审视的目光落在她惴惴的小脸上。
“可否请您先行更衣？”女孩举了举手中的衣物，唇角微抿，勾起似带了几分笑意的弧度。
那么拘谨的笑意。那不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该有的神情。那笑意里面有入世的沧桑，沉稳，也有出世的豁达，淡定。
这女孩，究竟……
不想再为难她，藤次郎接过了衣物，转入屏风后面更衣。
她垂着头，在陌生的视线中慌乱而无助。为了躲避那令她困窘的目光，她逃一般地折到屋内寻找事先备下的衣物。她的手在上面那件鲜红的直衣上停留了片刻，而后迟疑着取出了下面墨绿色的另一件。总不能让这位大人穿这么浅颜色的衣服吧？那本是适合十几岁的少年的颜色。然而那个少年不会来了，她知道，他不会来了。有一点惆怅，有一点失落，但更多的是困扰和不知所措。
衣料细微的摩擦声传来，她怔了怔，才想起自己尚未为客人准备茶水，急忙着手烧水。
屋内再次静了下来，咝咝的水气作响几不可闻。
她跪坐在火盆边，默默回想小本子上面的字句，那密密麻麻的小字似流水般顺畅地穿过脑海。果然，开始时念的那一段祈福的咒文起了效用呢，能记下来真是太好了。
心头一松，她抬起头，这才惊觉藤次郎不知何时已端坐在一个蒲团上，换下的狩衣整齐地叠放在一旁。这可真是失礼了，居然当着客人的面出神。她掩了掩口，谨慎地问道：“请问武士大人为何在这样的天气赶路呢？莫不是有什么苦衷吗？请大人向我倾诉，我将为大人向神明祈祷。”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藤次郎沉声答道：“不劳巫女费心，在下实为家务所烦，难以启齿。”
“哦？”轻轻压低眉梢，哑笑垂下了目光，“如此，是我冒昧了。”言罢，她忽地抬首望向门扉，只听外面再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汹汹而来。
藤次郎的眼中掠过一道利刃般的光芒，他左手缓缓握住了刀鞘，身形微拔，似作好了战斗的准备。
“敌人？”哑笑侧了侧头，喃喃自语般低声问了一句。她的目光投向藤次郎腰侧的刀，不由眉头微蹙，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向外迈了几步，定定立于门前。
来人似乎有所忌惮，并没有直冲进门，而是屏声匿于门后。
哑笑微微提高了声音，隔着门向外朗声道：“来者是客，外面的客人请不要冲动。”她用余光瞟着蓄势待发的藤次郎，语调略缓，“武士大人也请不要出手。神明在上，不可在此处兵刃相向。”
话音刚落，门“哗”地一声被粗鲁地拉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高峻身影以及猛然灌入的疾风令哑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仰头惊异地看向来人。
这一位身着浅蓝色狩衣，满头满脸的雪花冰粒，只见他毫不在意地挥手拂了拂被风吹得凌乱不堪的头发，脸上挂着放肆而粗野的笑容：“美丽的巫女小姐，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你只要叫里面那个人给我出来就行了。”他说得理所当然，像是在支使自家下臣仆役。
“我很抱歉。”哑笑不卑不亢地低了低头，平静地回答，“那一位是我的贵客，今夜要在此留宿，请您明日再来。”
“原来如此。”来人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刘海，用充满嘲讽的口吻冷笑道，“那么请让我也进去避避风雪吧，外面也实在太冷啦。”说着，他也不等哑笑回答，径自挤进屋内。
“这位大人……”哑笑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擅自闯进去，只得关上门阻挡冷空气。
“很优厚的待遇嘛。”全然不顾屋主的异议目光，这一位双手环胸，斜觑着放开了刀的藤次郎，似笑非笑地讥讽，“你还真是大方地接受了巫女小姐的热情款待啊。”他站在火盆和藤次郎中间，投下的阴影遮住了藤次郎的面容。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又听不到任何回应，他轻蔑地一笑，上前一步，俯下身去，柔声说道，“怎么，说不出话来了吗？别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会让巫女小姐误会我在欺负你，我心爱的藤。”说到这里，他忽然一怔。他这一俯身，光线便照到了藤次郎的脸上，令他看清了那微沉的神情。这是——藤？
带着疑问回首望向一旁的哑笑，却见她微微垂首跪坐小几前，正在准备茶水。她的动作那么流利纯熟，宛若宫廷的仕女般优雅，仿佛她生就那般高贵。
轻咳了一声，后来的这一位扯了扯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巫女小姐，难道更换的衣物没有我的份儿？未免厚此薄彼了吧？”
“怎么会？您自己到屏风后面找找，或许还有一件。”只是你未必肯穿呢。想起那少年喜好的颜色，哑笑不禁偷偷抿唇，暗自为正转到屏风后的那一位可怜。果然，不多时便见那一位尴尬地穿着别扭的红色出来，神情像是咬了一块黄连。看来若不是他自己的衣服实在不能再穿，他是必不肯换上这一件的。
恨恨地盘膝坐到蒲团上，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敲着地板，嘴里不客气地嘟囔着：“怎么上个茶也要这么慢？巫女小姐，你就不能快些？先不要管那个家伙的份，把我的拿来。”
哑笑终于转过身子，责备似的看着他，“您在说什么？两位都是我的客人，但先来的却是这一位，您竟要我怠慢先来的客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