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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水(5)

作者: 顾白纸 阅读记录

“……”肖然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我有生之年唯一一次感到愤怒,区区小国之君,妄想挑衅神灵,简直可笑!不过,呵……神灵沾了血,染了人欲,会变成什么?”嵘嘴角带笑,眸色幽深温柔,“我那时,真的想毁了你。”

肖然却如坠冰窟,这样直言不讳、咄咄逼人的公子嵘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可你还是如期祭天,亲手将我这沾了血的不详之躯送上祭坛,公然与天道对抗,我早知道,你躲不过这一劫的。帝王之道,所求无非权御天下,亦或是国泰民安,可我看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了。或者说,你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我改了主意,打算送你一程。”

“你不问缘由不管后果地宠信公子嵘,可我已经由本该高高在上的神灵,变成了祸国殃民的灾难。信仰,国运,命数,甚至尊严,我都不需要了,你又悉数奉上。”

“就为了把我这个祸害留在身边。”

嵘的眼睛里除了怜悯,还有悲哀与释然。肖然直直地望着他,目光炽热。

那人却垂下眸子,声音低沉而温柔,“我终于明白,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秦王,求的不是称霸天下,也不是国泰民安,所以即便基业尽毁、民心向背也不在乎,你想要的其实简单的很,孤身十六年,至此求一伴。”

原来,不是不在乎,不是不需要,只是孤独的久了,便忘了陪伴的滋味,所以,也忘了身处孤独。

肖然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湿冷,竟是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所以你为了报复,将我骗入温柔乡,然后一朝打碎美梦,让我暴露在破败的江山面前,亲眼看着自己如何失去一切——高兴了?”

公子嵘一副温润君子神态,轻声道:“也许吧。”

他静静地坐下,那绣着金线的纱披随意散落在地上,肖然看得清,上面绣了一首诗,是秦王赢佋的字迹,十分清秀的篆体——

吾水既静,吾道且平,吾行既止,嘉树则里,天子永宁。

日隹丙申,翌翌薪薪。

吾其旁道,吾马既阵。

弊夏康康,驾奕逾黄。

左骖騚騚,右骖騃騃。

牝戟以奕,毋不执德。

旛翰霾霾,交游施施。

公谓大来,金及如兹邑,害不余友。

《吾水诗》。

怎么会不记得呢,他亲手刻上去的啊。

嵘似乎有些失落的盘腿坐在他面前,脸上第一次卸下了那层悲悯的微笑,不沾世俗,可望而不可即。

“你看,就算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学不会什么是信仰。”

肖然想气愤地瞪他,纠结半晌还是舍不得。

这个人,永远喜欢把自己摘出去看别人的行为,就像他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迷人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别人带来多么大的影响。

这个人还总是喜欢自以为是地替他做决定,上一次离开是,这一次又想故技重施。

可他不愿意再次上当了。一个千年轮回,一个千年等待,都太过痛苦了。

这个人是他的神灵。

肖然突然从身后抱住他,以一个跪伏在他身上的姿势,将眼泪蹭到他颈后,“谁说我学不会,你就是我的信仰。”

石灵僵住。

肖然继续蹭他,“怎么不继续说,编不下去了?”

“你……”

肖然没打算让他开口,截道:“嗯你没骗我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把脸贴在那人背后,抽着鼻子闷闷道:“可我不信,那些感情也是假的。”

这次轮到石灵哑口无言。

于是肖然放开他,一脸兴师问罪:“好了,现在我们来说说,为什么骗我?”

然后他呆住。

嵘笑了。

阳光下,嵘的身影似乎渐渐透明,时隔千年,他的神灵再一次看着他温柔地笑,肖然就明白了,他努力地挤出一个笑容,“你又要走了?又是因为我,对不对?”

嵘深深看着他,像是要把人深深印在脑海里,温柔悲悯的眼睛里流出几分不舍,“两次逆转已经耗尽我的气运,这一次,我真的要走了。”

肖然:“……哦。”

嵘站起身,将跪坐在地的青年整个拥进怀里,轻轻为他顺发,“别哭,人不是常说,神灵魂归天地,便化作天地万物,不管怎样,我都是要在你身边的。哪怕是做一阵风,一场雨,你能触及的地方,就是我所在之地……”

———————————我是攻子嵘怼了媳妇儿装死来哄的分界线————————————

公元前七四七年,秦国,陈苍山。

刚刚狩猎归来的赢佋站在山顶,面前是一块极为突兀的大石,表面青黑,坚韧粗粝。

大宗伯说,此乃奇石“陈宝”,野鸡所化,得雄为王,得雌为霸。

山头这块为雌石,得之称霸。

赢佋神色恍惚,看着那奇石良久,握在剑上的手悄然松开,转而轻轻覆上冰冷的石面,露出一个悲凉的、执着的笑容,一个绝不会在他脸上出现的笑容,连赢佋自己都怔住了。

大宗伯上前,垂手恭敬道:“大王,祭祀大典,三日后为最佳。”

年轻的君王面色依旧沉稳,手却在微微颤抖,他看着大宗伯难掩激动的脸,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比如他身边应该有一个人?

“照例举行。”

大宗伯温声应下,抬首的瞬间眼睛里似有笑意。那笑容极浅,温柔而悲悯,像极了一个人,可他却不记得那是谁。

“寡人好像做了个梦……”

—————————————我是千年时光黄粱一梦的分界线——————————————

“肖然!肖然!快醒醒,咱们该启程了!”

肖然眼神茫然地看着梁师傅,“启程……去哪?”

梁师傅担忧的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别是生病烧糊涂了吧?咱们刚从宝鸡换上车,上面指示,这次转到汉中去。哪知道你倒是自己在这火车厢里睡糊涂了,要不是我叫你,你就跟着火车走了。”

肖然扶着脑袋,到了宝鸡之后,他还真对这没什么印象,难道真是太累了在这车厢里睡着了?

梁师傅皱眉责备:“知道你宝贝你那石鼓,也不用这么寸步不离的守着呀!”

肖然疑惑地看着他,“什么石鼓?”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陈仓石鼓么?”

梁师傅:“怎么觉得你最近不太对,神神道道的,前几天在徐州也是,你到底什么情况?”

肖然神情失落,“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人,眉眼温柔,说着世间最动人的情话,可却要做这世间最最无情的事。

既然你说你会化作世间风雨常伴我身,我便以这世间万物为神灵,为你守护一片净土。

如果有一天能再见到你,我能说出追寻已久的答案,无愧天地,无愧于你。

那两个字是——信仰。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一九三三年一月三日,山海关失陷。

一月三十一日,北平故宫博物院理事会在蔡理事长的指挥下开始准备文物南迁。

二月五日夜,第一批文物启程运往浦口。

一九三七年,故宫博物院第四批文物转移汉中,途中遭匪抢劫,幸有士兵持枪护卫,有惊无险。

石鼓所属一批文物于之后转经成都大慈寺,匿于四川峨眉县。

日本投降,转迁重庆海棠溪向家坡。

抗战胜利后,文物迁回南京朝天宫。

一九五零年,石鼓重返北京故宫博物院。

二十七年,从北平到南京,分流贵州、四川,到重庆聚首,重返南京,再回故宫,路途漫漫,战火纷飞,一万三千四百二十七箱文物,一箱不差。

【北平故宫古物,及本院所有者,均属吾国数千年来之国粹,若不妥善加以保存,后患诚难设想,顾宁未雨绸缪,即使苟有损坏,但以全局被夺与损坏小部相较,孰轻孰重?——蔡元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