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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一家人(11)

作者: 一夏天 阅读记录

他未免太多疑了,我们家只有二哥勉强算孽子,其余都对他俯首帖耳,完全没必要集中起来调、教。

家事够烦乱,回到办公室,公事也不消停。11点总经理来电话说远大地产有个概念方案,后天下午要,让贵和安排一下。

“林总,您先让公司给我发块英雄奖章吧,我都快牺牲在工作岗位啦。”

贵和没想到他随口一声抱怨险些闹出人命。

话一出口,身后响起啪啪啪地撞击声,周围随之尖叫四起,他猛然回头,绘图员谢晓岱正中邪似的拼命用脑门撞键盘,散碎的短发扬在半空,活像弹跳的毛栗子。

“快按住她!”、“这是怎么了!”、“小谢你醒醒,别乱来啊!”、“肯定是抽风了,快打120!”

同事们方寸大乱,项目负责人赵国强抢先抱住谢晓岱肩膀,将她连人带椅拖离办公桌,沿途桌案上摆放的茶杯、手机、签字笔、烟灰缸、资料本、参考书、微型盆栽、笔记本电脑相继坠落,各种杂音混入吵杂喧嚣,构成一场暴动。

如同高强度机械流水生产线突然受阻,混乱扫荡整个办公室,插在员工身上的发条一一折断,他们骤然意识到自身早已筋疲力尽,此刻支撑干劲的毅力也垮塌了。

新来的实习生小蔡开始捂住嘴轻声啜泣,更多人目瞪口呆,现场一时间成了播放悲剧片的观影院。几个老烟枪制造的烟幕盘踞在空间缝隙里,平添荒诞诡异之感。

贵和脑袋跟随人群移动,有一两秒处于脑死亡状态,之后大脑皮层电光乍现,弹出有效信息。

听说东南设计院去年有个新人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压力精神失常,小谢怕是要步他后尘。

“先别打120!”

他当机立断喝止正在播电话的同事,冲到赵国强身旁,与之协力架住谢晓岱。

“国强,这事闹大小谢的工作就保不住了。”

赵国强叫苦:“都这会儿了,保住命就不错了,哪儿还顾得上工作!”

“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疯呢,先把人弄到会议室去!”

贵和一边行动一边指挥同事关闭办公室大门,以免惊动其他部门。来到会议室,谢晓岱依然昏沉恍惚,他找了包湿纸巾替她擦脸,又让人去休息室弄些冰块来,然后亲手灌了她一瓶藿香正气液,和赵国强一道用文件夹帮她扇风,接连呼唤,试图把她走丢的魂魄喊回来。

谢晓岱满脸细汗,虚胖外加失神,使她的五官略略走形,泪水和口水顺着虚张的眼角、嘴角流出,而她浑然不觉。

赵国强已经魂不附体了,催促贵和:“还是上医院吧,万一背过去怎么办?”

贵和也心如擂鼓,谢晓岱来公司三年,从助理设计师一步步咬牙晋升,上月刚评上中级设计师,吃苦受累不计其数,倘若因今天的意外丢掉工作未免太冤。

行政部那帮人为维持稳定和公司对外形象一贯心狠手辣,动静一大,他们定会找借口辞退小谢,以消除不稳定因素。

他凑近谢晓岱端详,那双昏暗的眸子忽然一闪,好似一只水黾窜过水面,他抓住这点希望的涟漪喜道:“没事没事,她好像醒了。”

二人又接力呼喊,声音轻柔,生怕吓跑她渐渐复苏的神志。

谢晓岱呼吸急促起来,脸肌抽动频率越来越高,裂开的嘴猛地迸出尖叫似的啼哭,恍若受复杂人世惊吓的新生儿。

“行了行了,缓过来了。”

贵和和赵国强不约而同抹一把脑门,再将汗湿的手心贴在衣衫裤腿上磨蹭,能释放悲痛,说明这个人的精神还不至于马上失常。

贵和将一叠纸巾塞到谢晓岱手中,以便她尽情哭泣,让赵国强出去安抚众人,主持工作。

之后长达二十分钟的时间里,谢晓岱的哭声像洪水填满会议室,汹涌的波涛撞不开坚固的玻璃幕墙,窗外灯火辉煌,气象升平,被灯光浸染的江水蜿蜒穿过城市,不知疲惫为何物。

在繁华的都市里,一个人的悲鸣比深秋的虫吟更微渺。

谢晓岱发泄完情绪,像燃尽的柴堆安静下来,贵和小心翼翼说:“小谢,你先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我帮你请几天假,你好好休息。”

谢晓岱无力地瞄他一眼,脑袋深深耷拉下去。

“赛总监,我快不行了。”

贵和理解她的感受,她已经连熬了三个通宵,在封闭的空间里不停重复同样的劳动,以及甲方无止尽的修改要求,很容易令人迷茫焦躁。CAD上五颜六色的繁复线条如同迷宫、刀片、蛛网,长时间注视也是对脑神经的严重侵蚀,贵和多次领教那带来头晕、恶心、暴躁的折磨,也曾冲动地甩过鼠标,砸过键盘。

谢晓岱这次的情形恐怕更复杂,她最近状态一直不太好,消极、易怒,做事也不如从前认真细致了。

“你是不是遇上麻烦了?有烦心事说出来,兴许我能帮你想想办法。”

所里的同事都挺融洽团结,贵和又是个平易近人的好领导,底下员工很乐意与之交流,谢晓岱以前常向他诉苦,此番憋了许久,问题想来很不简单。

“我好累啊,最近特别特别累,又和男朋友闹了矛盾,可能要散伙了。”

谢晓岱有着外来年轻人的普遍特征:勤劳、上进、敢闯、敢拼,刚进公司时非常吃苦耐劳,加班熬夜从不抱怨,把二十四小时活成了四十八小时,比起那时的生机勃勃,近来的她就像快耗尽的电池,有些难以为继了。

贵和不觉得她这是懈怠懒惰,金属也会因疲劳折断,何况是人。

“我来公司三年了,工资从最开始的四千到现在税后一万五,涨了三倍。可这儿的房价涨得更快,从最低一平米一万,涨到如今的四五万,不管我怎么努力,收入都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就算买到了,又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还清房贷。”

贵和默不做声,房子是大部分工薪族绕不开的心病,寸土寸金的大都市里,巨额房价犹如直插云霄的珠穆朗玛峰,无数青年为翻越这座高峰折断了梦想的翅膀。

身为“房奴”,他感同身受。

可谢晓岱的情况比他更糟,她是个女人,生理构造决定她没有他那么强的抗压能力。

“如果能一直干下去倒也没什么,可我现在身体越来越差了,经常失眠、耳鸣,视力直线下降,本来胃和胆囊已经出毛病了,上个月还查出高血脂和颈椎病,我才26岁,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还比不上一些健康的中老年人……让我赶紧调整生活习惯,说现在拼命挣钱,等年纪大点只好拿钱买命,我要是再这样干两年,和自杀没两样。”

贵和仍无言以对,她说的都是肺腑里掏出的苦衷,但改变生活谈何容易,在他们这行工作就得拼命,你不加班就保不住岗位,要想赚钱牺牲的何止是健康。

“上班以来我没有固定的节假日,一年到头能安稳休两个周末就不错了,没时间交新朋友,连过去的老朋友也疏远了,甚至没时间和男朋友约会。内分泌紊乱,不停地发胖,有时照镜子都快认不出自己了,看到大学时的照片就忍不住想自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谢晓岱掩面而泣,不稍作缓和她大概又会崩溃。

贵和递上纸巾,尽量表达同情心,以减少对方的无助。

“你男朋友就因为你发胖和工作忙跟你闹矛盾?”

谢晓岱摇摇头:“不止这些,以前他有怨言,我解释一下还说得通,最近他换工作,空闲时间多了,更显得我很忙。上上周我们吵了一架,我说‘你既然嫌我忙那我就辞职,可是我这个职业到任何公司情况都差不多,除非换工种或者改行,但那样收入至少降低一半,咱俩以后要买房结婚,你能补上我减少的收入?’,他说他现在还没考虑结婚,接着又说我工作这么忙,就是结了婚也没空照顾家里,更别说生孩子。我有个大学同学是本地人,毕业后家里给安排到规划局上班,工作轻松,工资虽说一般,但福利好,靠公积金就能负担大部分月供,家里给她买了车房,日子过得很潇洒。我男朋友老拿她跟我比,说为什么人家混那么好,我却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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