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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喜一家人(298)

作者: 一夏天 阅读记录

物质财富的巨大差异,造成地位、处境、思想、观念种种悬殊,就像灿灿和饺子,做为同龄人,一个锦衣玉食,小小年纪坐享荣华,一个温饱堪忧,流落街头卑微行乞。如无意外,随着年龄增长,他们的差距会越拉越大,灿灿能借助雄厚的资本爬向金字塔最顶端,成为所谓的“社会指导层”,饺子则必须在赤贫线上摸爬滚打,除非贵人提携,否则出人头地的机会微乎其微,搞不好一辈子都得同贫困作战。

这就是赤、裸裸的命运,残酷、直白、不公,唯一平等的只有死亡,可是谁又甘愿把死当做生活目标,浑噩地虚度光阴?因而常常由不甘产生希望,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引发愤世嫉俗,制造出无数扭曲的心灵。

胜利被刺中哑穴,凝神许久,丧气地问外甥:“灿灿,你和饺子黑子年岁相当,你生来就是小少爷,他们却要做小叫花子,对比一下各自的人生,你觉得公平吗?”

灿灿也不大开心,低头加摇头:“是不公平,可这种现象太多了,我看书看电视,从古至今全世界都这样。”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类世界会有贫富贵贱之分?”

“……释迦牟尼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要是知道答案,我也成佛了。”

胜利笑着按住他的小脑袋:“我是凡夫俗子,不配思考这么高深的理论,你也许行哦。你看你智商高福气大,心肠又这么好,说不定是哪位菩萨转世,前来普度众生的,将来做个慈善家,专门救助穷苦孤残。”

灿灿也笑:“我目前还没那么大志向,也不是对谁都热情大方。”

“哦?我看你刚跟饺子黑子认识就对他们挺好的呀。”

“那是有原因的,一是他们很可怜,二是感动。”

“感动?”

“是呀,为救爸爸去乞讨,他们肯定很爱自己的爸爸,我也爱我的爸爸,所以很感动。小舅,您和外公感情那么好,看看他们,对照自己,感受应该和我相同吧?”

胜利手顿在他头顶,想起他心目中的慈父——多喜。

家里三个哥哥对父亲各有怨言,赛亮不必说,秀明贵和也心怀不满,唯独他把多喜当成完美无缺的好爸爸。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反之亦然。徐德润在他眼里是渣男,不妨碍他和另外两个儿子的骨肉情,他在他们面前极有可能也是位温柔慈祥的好父亲,否则饺子不会为捍卫他的名誉出手伤人,上街行乞。

将心比心想一想,那小子恨我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我当着他的面骂徐德润人渣来着,维护父亲的名誉是儿子的本能,假如有人当着我的面骂爸爸,我兴许比他还激动。唉,我要是早点想到这一层,当初也不会那么莽撞,闹个人仰马翻,到头来谁都没落着好,太傻气了。

他内心阴雨绵绵,脸上愁云密布,灿灿担心,伸手戳他膝盖:“小舅,黑子说他爸爸不动手术就会死,您说我们要不要帮他?”

见他无奈地望过来,接着说:“其实那笔医药费数额不大,我回去求求爸爸准没问题,就怕帮了他们您会生气。”

胜利嘴角勉强一弯:“我为什么会生气?”

“妈妈说黑子的爸爸其实是您的亲爸爸……”灿灿说完半句哑了,到底年幼,理不清过于复杂的感情恩怨,使劲挠一挠头,最终放弃思考。

“我也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会生气,只是有那种感觉,我想这种感觉大概不对,小舅很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

胜利莫名心酸,再次摸着他的脑袋问:“灿灿,假如姑父得了重病,没钱治疗,你愿不愿意为他去当乞丐?”

灿灿又笑了:“人不能连续犯相同的错误哦,我都说我家不缺钱啦。”

胜利噙泪微笑:“对啊,小舅笨死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灿灿双手拉住他的手腕,嬉笑摇晃:“不怕,您不是要跟我混吗?我有出息就够啦。”

下午胜利返回长乐寺,慧欣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见他也不问这半天去了哪里,只说:“城里很热吧,厨房里有绿豆沙,渴了就去盛一碗,消暑解腻。”

隔了片刻,见他没反应,又叫他别在日头下立着,到阴凉的地方歇息去。

胜利上前接过她怀里的衣物,再取下剩余的,抱回客厅叠放。慧欣随后端来一碗绿豆沙搁在茶几上,转身去给佛龛上的长明灯添香油。

“阿姨。”

他憋不住出声,“您怎么不问我刚才干什么去了?”

慧欣笑道:“你不想说,问你也多余,真想说,哪儿用得着人问。”

他齿尖压住下唇,按出一个白印,恳请老太太坐下谈话。

“阿姨,您给我讲讲我出生时的情形吧,以前没听家里人提过,我自己也没想着问,如今想了解情况,也只敢请教您了。”

慧欣乐于相告,问他打算先听什么。

他没底气地问:“我出生时,爸爸真的很高兴?”

她失笑:“那还用说,他高兴得像一夜回到解放前。”

“哈?”

“解放前他们家是大地主,要是不垮台他就是吃穿不尽的小少爷,风光得很。”

少年被老太太的幽默逗笑,情绪舒展不少。

“那我妈出走以后呢?他是不是很生气?”

“恩,简直气坏了,天天发火骂人,普天下的脏话基本上教他骂遍了,他也知道这样造口孽不好,后来一冒火就跑到我这儿发泄。”

“为什么?在您这儿骂人就不算造口孽?”

“我这儿供了菩萨,骂人总会招人怨,到菩萨跟前骂就不会,菩萨大度,不管众生如何犯错都能包容。”

“哦,爸爸是怎么骂的呢?”

慧欣细致复原历史,将场景推回十七年前的冬天,当时离元旦节仅剩三天,秀明刚讨老婆,连上胜利,赛家算新添了两口人,正是祥云笼罩,双喜临门,谁想宋引弟竟在节前出走,偷去家里全部现金,丢下嗷嗷待哺的奶娃,直将多喜从福地打入冻窟。

他和宋引弟做了八个多月夫妻,虽无几多感情,却有确凿名分,想那前三位媳妇都是秉节持重的好女人,因此他习惯性以为这第四房太太也是同一类型,尽管她平时脾气暴躁,好吃懒做,但有怀孕做掩护,一切还说得过去,反正再给他几个心眼也料不到她会如此缺德。

旧式中国男人吃苦耐劳,受得了压迫,经得住挫折,扛得下苦难,守得住贫寒,唯有两件事绝难容忍:一、祖坟被盗;二、老婆偷人。宋引弟非但偷人,还跟人私奔,不止私奔,还给他挖了个大坑,工程款丢失,他拿什么买材料,雇工人?不能按时开工,工期延误还得被客户索赔,不是存心逼他破产么?

这事若是前三位妻子所犯,他不会愤怒,因为他亏欠她们太多,可以接受报复。可宋引弟不同呀,他救过她帮过她,结婚以来处处关心呵护,没干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如此绝情。

“那娘们就是个骗子!”

得出结论后,他不胜其怒,每天天一亮就跑慧欣家长篇累牍发牢骚,胜利娇气,需要人时刻抱着摇哄,而佳音那时对育儿还不大上手,照料贵和千金已够呛,多喜不想给大儿媳妇添麻烦,总是抱着老幺出门,一边拍哄他一边向慧欣倾诉怨愤。

“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种亏,那婆娘太可恶了,休想我放过她。等胜利再大点,会吃饭了,我就上东北逮人去,不把他们家闹个天翻地覆,我咽不下这口气!”

人在气头上,劝说不顶用,慧欣便沏好茶,备好点心,由得他骂,等他骂累回家,第二天照旧。

几个月过去,胜利能吃粥了,多喜仍三不五时抱他过来,口风已有所改变,不准备上门滋事,打算改走法律途径。

“大人的恩怨不该连累小孩子,胜利已经有个不要脸的妈了,我不能让他再有个不要脸的爹。等他大一点,会走路了,我就上法院告宋引弟骗婚,让法官判她个三五年,到监狱里吃牢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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