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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擅战(93)

她总是跟在自己身后,殷勤地一口一个“镜哥哥”,她瞧着自己时,眼眸亮闪闪的,像盛了一天的如水星河。小女儿所有的娇憨、爱恋、天真无邪,她都有。

她如今依旧唤自己“镜哥哥”,可她却是跪着的,像是已把自尊低伏到了尘埃里。

“镜哥哥!你不想打这场仗的,是不是?是不是……”

她还在唤他。

恍惚之间,魏池镜觉得眼前的霍淑君有些熟悉。他印象之中,似乎也有这样一个人,从前身份尊贵、无忧无虑,天塌了都有父母帮忙顶着;可一夕之间,却失去了所有亲眷归属,家国不复,只能隐姓埋名、浪迹四方。

那个人是谁?

似乎是叫做魏池镜。

这样的怜悯之绪只出现了一瞬,便被他自己抛却在脑后了。魏池镜低垂了眼帘,淡淡道:“我不会对你娘动手。但是,霍天正,我不敢保证。他毁我家国,这仇我必报不可。”顿了顿,他道,“……霍大小姐,你回去吧。我不伤你。”

说罢,他便朝前踏步离去。

“镜哥哥!”

他身后,霍淑君发出了细细的尖叫,脖颈上青筋迸出。她向前爬了几步,衣裙沾满泥巴,可却根本追不上离去的魏池镜。

魏池镜行着路,眸光落在地上。

——日后,霍淑君定是会恨自己的吧。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明明是曾经尊贵无比的皇子,却被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家国。他亲眼看着母后在金莲台上放了那把火,将往昔的轻快、天真、无忧无虑全部焚为一团灰烬。从那以后,他的骨子里只剩下恨;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

霍淑君必然会恨自己。

可那又如何呢?与他有何干系呢?她与他一样,不过都是抵死蜉蝣,尘埃一叶。纵有爱恨,也远轮不到荡气回肠的时刻。

魏池镜的侍从上来搀霍淑君。她到底只是个年轻姑娘,纵使那侍从是个大燕人,看了也未免心疼,于是便劝她:“霍小姐,快起来罢。五殿下很是心慈,不愿伤你,你还是赶紧出城去吧。”

可是,那柔弱年轻的姑娘却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似的,趴在地上,微颤着身子。好不容易,侍从才将她扶起来,只见得她满面的泪水,嘴唇颤个不停,却不曾发出一丝哭声。

***

魏池镜回了霍府的书房,处理了些军务,便又朝着江月心那头去了。还未走近,就看到江月心坐在门槛上,一口一口地闷着酒,几个丫鬟躲在一旁,一副害怕模样。

“这是怎么了?”他问道。

“小郎将喝醉了,睡了会儿,如今醒了,又要了酒继续喝。”丫鬟瑟瑟道。

江月心的酒量甚好,用大碗装酒,一口饮尽;末了,便大呵一口气,用手背擦嘴角的姿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她有些醉,面颊红通通的,眼底也不是清明的。瞧见魏池镜,她便爽朗笑了起来:“阿镜!你来了!陪我喝这一碗!”

魏池镜愣了一下,忽然意识道:她醉了。

没错,江月心喝醉了,大概以为他还是从前那个陪着她醉酒打马、替她收拾残局的副将。是这酒液冲淡了她的记忆,暂时地抹消了顾镜的背叛。

不知怎的,魏池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

他走近了江月心,抽走她手中的酒碗,低声道:“又喝成这样,小心霍将军拿你开刀。到时候你被赶回了家,哭都没地方哭。”

说罢这句话,魏池镜自己也愣了一下。

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这话说的,就像是他一直都是顾镜,从不曾离开过,也不曾背叛过。

也许,是属于不破关顾镜的记忆刻入了骨髓,他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吧。

“不要紧!怕什么!”江月心大着舌头,又把酒碗夺回来。

夜色已深,天上高悬着一轮月亮。快近中秋,那月亮也渐渐地圆润饱满起来;也不知这同一轮千秋银月,照耀了多少古人今人。

“我啊!刚才做了个梦。”江月心呵着酒气,笑嘻嘻道,“我梦见啊,阿镜你竟然跟着大燕人跑了!说自己是什么……什么,狗屁的大燕五殿下!气的我一刀子就把你砍成了两半。”

她哈哈大笑了一阵,故作神秘道:“还好,一觉醒来,什么事儿都没发生。阿镜还是阿镜,就待在这里,也不是什么大燕国的五殿下。”

魏池镜听着,安静了许久。天上月辉流转,满庭盈盈光彩。他的面容漆上一层月华,愈显得清远冰冷。

好半晌后,他浅浅地点头,应道:“嗯。我在这里。”

说罢,他在江月心的身旁坐了下来,与她并肩望着天上的那轮明月。他闻着身旁的淡淡酒味,思绪有了一瞬间的飘忽。

他忽然喃喃道:“……庄周梦蝶。”

“什么玩意儿?”江月心纳闷,“高老庄梦蝶?”

“是庄周梦蝶。”魏池镜眼帘半阖,声如梦呓,“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江月心:“?”

魏池镜却不再说话了。

他忽然想到:若此时才是真人间,那大燕国的魏池镜,不过是庄周一梦,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春日发轫的枝丫似的,越长越快,一发不可收拾。他凝视着天空明月,开始仔仔细细想着顾镜的人生——他想到那些不破关的岁月,与江月心走过的日日夜夜;又想到那个跟在他身后,半娇怯半娇蛮的霍大小姐。

恍若一梦。

江月心实在是喝的太多了,没一会儿,竟然将头倚在门框上呼呼大睡。她砸吧着嘴,还在说着乱七八糟的梦话。

“我还梦到……我有了个未婚夫君,叫做阿延,人长得秀气,写字好看,家里有权有势,哪儿都好……结果醒来一瞧,要嫁的还是谢宁,可气死本郎将了……”

她的梦话,叫魏池镜有些想笑。他望一眼秋日的庭院,瞥到那些落下的叶片,便解开身上外袍,缓缓地披到了熟睡的江月心身上。末了,他还凑到她耳边,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没错,李延棠就是你的一个梦。小郎将才不会嫁给他。”

说罢,他就像是又逞了新的口舌之快一般,悄然勾唇笑了起来。江月心偶一睁眼,瞧见他熟悉的笑颜,便安心道:“哟!阿镜,你当真还在呐。好兄弟,一辈子……”

没几句话,又呼呼大睡过去,睡姿甚是潇洒。

***

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一夜,第二日起床头疼欲裂。她没忘了自己的使命,坐在床上便开始忧虑天恭国的将来。

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做人质呢?

她纠结了没一会儿,魏池镜就来了。他从袖中抽出了一封书信,道:“天恭快马送信,李延棠给了答复。你猜,他答应没有?”

江月心愣了一下,有些紧张。

“……答应了?”顿了顿,她又摇头,道,“没答应?”

“好的坏的你全猜了,还想怎么样?”魏池镜讥她一声,将那封信丢在桌上,翘起修长双腿,道,“李延棠不答应。他说,他不会将你让给我。说是用女子和亲之法换来两国议和,着实令人不齿。”

江月心懵懵的,“哦”了一声。顿了顿,她问道:“什么叫做‘让给你’?”

魏池镜冷笑:“你当真不懂什么意思?”

“不懂。”江月心很实诚,“阿镜,你像个拐子,要把我绑到大燕去。”

魏池镜道:“那你就当我是个拐子吧。”顿了顿,他声音更冷,“这李延棠,还真是看重你。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认定你了?”

江月心略略有些出神。

她望向窗外,道:“阿镜,我与你在鹤望原交战的那次,我险些丢了性命。你可知道,我埋在尸山血海之中,是他亲手将我挖了出来,再把我背回去的?”

魏池镜忽然狠狠地攥紧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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