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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鸮(102)

日子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过了三百多天。

丁小车来了。

那是一个雨夜,捆成粽子的家伙,“咚”地一声,摔进三教殿。

踹他进来的是四个香客,进了殿,还不罢休,又朝他身上补了几脚。

躺在地上的人,毫无还手之力,但可以还嘴:“我借你们车,你们还打我,以怨报德,下十八层地狱——”

飘在半空的孟章,都替他无语,这时候破口大骂,除了傻,找不到第二个字形容。

果然,四人更怒了,踹得也愈发狠:“你他妈鸣笛引丧尸怎么不说?啊?老子差点儿死河堤路上——”

被踹者疼得直哼哼,但就是不服软:“我说了车给你们,我要回家,我不想去城北,你们凭什么不放我!”

香客间总有恩怨,最多的时候几队混在一起打,那才壮观,所以这一类情景,孟章见怪不怪。

转身,正准备飘回墙壁后的神像,坐等被寻觅,一句冷哼让孟章顿住。

“老四,你和一个NPC对骂,吃饱了撑的。”

NPC,这是很多香客叩拜他时,也会套到他身上的称呼。

他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却懂得,如果大家都叫NPC,那就该是同类。

孟章从来没在三教殿里,见过同类。

他只见过香客,和尾随香客而来的丧尸。

“啊——”被踹者忽然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孟章心里莫名一颤,僵硬回头,只见四人中眼神最冷的那个,用一柄匕首,刺穿了被踹者的小臂。

伤人者面不改色,拔出匕首,甩甩血,收回刀鞘。

被踹者已经疼得喊不出声了,脸色煞白,额头布满汗珠。

另外三个香客也傻眼了,刚才踹得最狠那个,都面露不忍:“不用这么凶残吧……”

冷眼受不了地叹口气,抬眼瞥他们:“说多少回了,别真情实感,这就是一帮NPC,死不死,明天也恢复出厂设置,OK?”

说完,他又看向缩成一团的被踹者,轻哼着问:“现在,带不带我们去城北?”

被踹者咬紧牙关,愣是不言语。

冷眼蹲下来,不紧不慢道:“看来还得补一刀。”

被踹者慌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孟章可以从那双眸子里,感觉到极度恐惧的颤栗。

可他仍倔强沉默着,几乎咬破了嘴唇。

眼看冷眼满不在乎,再度拿出匕首,孟章忽然就愤怒了,那怒气来的极猛烈,他甚至都还没想好要如何,整个三教殿就剧烈晃动起来!

“我操,地震?!”

三个香客一下子慌了,连冷眼都变了脸色。

可三教殿的摇晃不仅没停,反而更甚,房梁上掉下阵阵尘土,外面屋顶则不断有瓦片滑落,摔碎!

“还等什么啊,赶紧跑吧——”

“隐藏彩蛋……”

“命都没了要屁彩蛋!”

四人仓皇而逃,跑在最末的还不忘抓紧绳子,把被踹者生生拽起来,往门外扯。

孟章哪会给他机会,瞅准他出门瞬间,霎时关闭三教殿大门!

两片门板就像钢刀,一下子切断麻绳,还没来得及被扯出去的被踹者,跌坐在地。

孟章上前,想看他情况,结果那人只在地上坐了几秒,可能是意识到身上绳索松了,忽然弹起,一溜烟跑到香案底下,藏得那叫一个隐蔽。

孟章莫名其妙,听着汽车声,那帮人该是跑远了,索性停了地动山摇。

三教殿回归寂静,孟章抬手,一拂袖,倒下的香炉、火烛恢复原貌,刚才的狼藉再没半点痕迹。

“你藏那里做什么?”孟章落地,现出真身。

“谁、谁在说话?”供桌底下,传出牙齿打颤的询问。

孟章哭笑不得:“出来不就知道了。”

“不。”桌底下的人坚持,“万一还有余震呢,躲这里最安全!”

“余震”是什么?

孟章记住这个新词,准备以后再研究,之后上前两步,来到供桌面前,蹲下来。

桌底下的人嘴唇都发白了,整个身体抖得厉害,胳膊上血糊了一片。

就这状态,和他对视的瞬间,这人竟然愣了,半天,说出一句:“你头发好长。”

孟章怔在当场,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良久,他才找到自己声音:“不疼吗?”

桌底下人一怔,似终于找回三魂七魄,倒吸口冷气,嗷一嗓子嚎出来:“疼啊——”

“疼死了——”

“他们不是人——”

“王八蛋——”

孟章忍住捂耳朵的冲动,朝鬼哭狼嚎的NPC胳膊上,轻轻吹了一口气。

伤口和疼痛一并消失,只剩血迹,证明坏人曾来过。

桌底下的人一脸不可置信,先试探性地轻戳一下胳膊,发现不疼,还不行,又用力拍几下,真不疼,这下开心了,一脸惊奇地问他:“你是神仙吗?”

四目相对,空气突然安静。

孟章酝酿半天,发现能答的,就这一个字:“……是。”

他所有的从容,所有的仙风道骨,在这样完全摸不着节奏规律的交流里,荡然无存。

“刚才的地震也是你弄的吗?”

“……”

“就是山摇地动,”看出他好像不太懂,青年在桌底下逼仄的空间,依然坚持双手比划外带声音模拟,“刚才那个咣当咣当稀里哗啦啊啊啊——”

孟章艰难咽了下口:“……嗯。”

青年眉目舒展,给了他一个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原来这世上真有神仙,还这么帅。”

不知为什么,看见他笑,孟章也忍不住嘴角往上。

“我叫小丁。”青年双手合十,焚香叩拜似的,“谢谢神仙救我。”

“我叫孟章。”情不自禁,他也报出了自己的名。

小丁意外:“神仙也有名字?”

孟章:“……嗯。”

小丁皱眉看他:“神仙,你为什么总是‘嗯’?”

孟章:“……”

小丁:“完了,连‘嗯’都没了。”

孟章神君从来没有这么被动过,他决定抢回交谈的主导权:“你也是赐福者吗?”

小丁茫然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我能出来吗?”

“你不是担心‘余震’?”词不懂,但话,孟章可是记得清楚。

在低矮桌案底下,歪了半天头的小丁,可怜兮兮皱起脸:“担心,但是脖子好酸……”

孟章没好气地把人拉出来,小丁上下左右动了半天脑袋,舒服了:“你刚才问什么?”

“你是赐福者吗?”孟章叹息地又重复一遍,仙途第一次觉出疲惫。

“不是。”小丁坚定摇头,摇完问,“赐福者是啥?”

孟章:“……”

雨下了一夜,仙君也和小丁“秉烛夜谈”了一宿,终于弄明白了,小丁虽不是香客,但也不是他这样的赐福者,如果非要说,小丁应该是“赐车者”,一旦遇上香客,就要挣扎一番,再让对方把车抢过去。

同时,孟章也了解到,这座城市里还有许多人,和小丁一样,努力生活在丧尸的重重围困中。

夜,是这个城市最危险的时刻,商店被砸,铺子被抢,尸群横行,血流成河。但白天,这些痕迹都会淡去,店铺重开,大部分丧尸蛰伏,城市里的武装力量上岗,所以人们的生活,还可以照旧。

“回城北上班?”听见小丁要告辞,孟章忽然有点舍不得,“你不是死也不去城北吗?”

“那是晚上,白天就没问题啦。”小丁担忧地看了眼袖子上的血迹,“就是来不及换衣服了,领导肯定要骂我。”

孟章回忆一下见过的香客们,挑了个他看着最顺眼的,抬手轻轻一扬,小丁从头到脚,换上了和那位一模一样的干净衣服。

“你也太好用了吧!”小丁喜滋滋看着一身新行头,发自肺腑地称赞。

“……”孟章已经放弃了,小丁爱说什么说什么,他微笑就好。

朝气满满的青年,走到庙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回头:“我以后还能来找你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