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辞(3)
后来么,便是由着性子,黏黏腻腻的喊阿阑。
啧。
不叫便不叫罢。
是以,宿阑珊一日复一日的希冀着,这小子有了如花美眷,自己也能多些徒子徒孙。
光想想,就畅快得很。
宿阑珊做着春秋大梦,盘算着。
小子,让你别扭。
到时候,你的儿子孙子,不都得称我一声祖师爷么?
不承想,宿阑珊等了几百年。
什么徒子徒孙,
都竹篮打水,等了个空。
这小子以下犯上,拈花一笑:
“阿阑,徒子徒孙么,恐怕你是等不来了。”
“如今我做了王,这妖界的子子孙孙,不知可否入得了你的眼?”
宿阑珊心灰意冷,只觉得被人叫师父的打算落了空:
“随你。”
那少年笑了,命小妖呈上一张帖子:
“师父,幼时您教我写字,徒儿自知难以企及一二,今日难得师父有空,可否劳您动笔,随便写几个大字,让徒儿再开开眼,好生观摩一番。”
宿阑珊被这一声师父叫的心花怒放,面上还是端着:
“这有何难。”
一旁的少年乖觉的伺候笔墨,呈上文房四宝,兼之奉茶一盏。
宿阑珊颇为受用,心情大好,连眼皮子都没掀,沾了墨,提笔就写:
“要我写什么?”
少年抿了抿唇,指了指烫金贴的末端:
“师父的生辰,还有名讳。”
这少年难得如此温顺,宿阑珊很吃这套,被哄得五迷三道,大笔一挥,写了生辰,便要写名字上去。
刚一点落下,宿阑珊瞧了眼贴子,手里的笔一时拿不稳,便滑落了。
宿阑珊拿起帖子,气的手抖:
“好徒儿,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第5章 第四章
少年握住宿阑珊气的发抖的手,气息在颈间绕:
“阿阑,你年岁比我长,怎么反而不识得?”
宿阑珊哭笑不得,拿起帖子,右手捏了诀,就要用掌心焰焚去。
被少年一把夺下,不顾烈焰灼了的伤,把庚贴紧紧护在怀里:
“阿阑,我不该骗你。”
“你能不能,让我做做梦,也是好的。”
“烧了以后,就什么都没了。”
少年被灼伤的指尖,轻轻拂过方才宿阑珊写的字迹,痴惘一笑:
“阿阑,你瞧。”
“差一点,只差一点。”
就差寥寥几个字,你便是我的了。
往后,无论哪里去,都绑着姻缘线。
月老的册子上,你我名字,是写在一起的呢。
宿阑珊叹口气,把少年的手拉过来:
“伤哪儿了,我瞧瞧。”
少年一声不吭,由着宿阑珊检查。
宿阑珊暗叹一声冤孽,方才功力用了个十足十,本一心想着销毁了这帖子。
谁知道,这少年竟是如此执拗,宁肯受灼伤,也要夺了这帖子。不管不顾,几时竟这般莽撞。
少年的手心一道狰狞的伤口,蜿蜒到手背。血止不住的流,点点滴滴,落在了宿阑珊心头。
宿阑珊只有这一个徒弟,虽然今日有些疯魔,却还是关心的很:
“不就是一张帖子么,即便匡我写了,扶云,你该明白,我生性散漫,不喜约束,岂是区区一张庚贴能束缚得住?”
宿阑珊见少年只是望着自己,却不搭话。不由叹口气:
“你素来有分寸,掌心焰几斤几两,不消我讲与你听。忍着些疼,我给你疗伤。”
少年眼里是笑意,浑不似受伤的模样:
“阿阑,幼时你带我走过三川四泽。有一次我贪玩,险些被虎妖当了下酒菜,你救下我,也因此受了伤。”
“当时我法力不济,只能替你包扎伤口,看到你肩上的青蔓,你告诉我,这是蛇族的图腾。”
少年陷入回忆,面上时而悲切,时而浮现着笑,掌心流着血,轻轻覆上宿阑珊的左肩:
“阿阑,你瞧,这像不像图腾,我并不觉得疼,只希望它久久的不去。”
求苍天为鉴,这算不算作信仰。
那血滴在宿阑珊肩上,青蔓碧绿,仿佛长了几寸,直往心口处去。
摇曳生姿,年复一年。
宿阑珊就算来了人间,也不得安宁。
闭眼就是满室血腥,压着自己喘不过气来。
宿阑珊悠悠转醒,睁开眼,从容不迫,把人踹了下去。
这次是因为有人恃宠而骄,爬了上来。
少年眷恋的目光,在宿阑珊身上打转,宿阑珊受不了这人黏糊,自己怎么从桌案到了床榻,不用问,也知道是谁办的好差事。
宿阑珊取下身上披着的衣衫,递与少年:
“拿去吧。”
少年不肯接,只是若有若无的扫了一眼:
“你既不肯受,也无妨。只是为何还留了旁人的东西。”
少年目光着眼处,似乎是角落里,不知何时,铺着一截织锦。
宿阑珊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是昨儿卫小少爷送来的,自己让千落拿下去。
谁知被这孩子垫了窝,角落里一条委屈巴巴的小蛇,跃跃欲试,又不敢凑到跟前:
“主子,这织锦好软,也暖和。我想着……”
少年眼里的笑意聚拢了起来,与宿阑珊如出一辙。小蛇瞧着发慌,心里发怵,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解释道:
“……我想着这卫家的小子也就这点用处,哪里能比得上扶云哥哥,我拿它垫了窝,省的主子瞧见心烦。”
然后挂着一脸心虚的笑,摇着尾巴:
“扶云哥哥,事情就是这样……”
看见少年神色稍缓,小蛇这才放下心来,七扭八拐的爬上少年的肩,抖抖索索,活像筛糠。
宿阑珊实在看不下去,大发慈悲的伸手:
“好了,回来罢。”
小蛇如蒙大赦,一头扎进宿阑珊怀里,扭了半天,才老老实实的缠在腕上,一如往常阖了眼,假装自己只是条斑斓的带子。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少年满意的点点头,走之前衣袖一挥,留了数条锦缎,足有半尺厚。
也不知是和谁置气。
第6章 第五章
经此一事,宿阑珊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小蛇化了形,见扶云不在,胆子肥了不少,央着宿阑珊,给自己绑一个好看的发髻。
宿阑珊噙着笑,手法惊为天人,顺带捏了个决,给小蛇换了身衣衫:
“千落,如何?”
小蛇苦不堪言,只能期期艾艾的比划:
“主子,这衣衫打扮,你瞧瞧,不是扶云哥哥从前的模样么?”
宿阑珊这才发觉,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那少年像是摸准了自己的喜好,一举一动,就连衣衫打扮,这些末微小事,也一并做的齐全。
前几日竟然找上门来,果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求个清净都这么难。
若逞一时之勇,留在这儿,保不齐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被养了许久的小崽子盯上,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小子荤素不忌,自己却还是要几分颜面的。
惹不起、躲得起。
宿阑珊一合计,决定想个万全之策,遁了去。
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宿阑珊把小蛇揣在怀里,今儿月黑风高,适合赶路。
宿阑珊心旷神怡,瞧着花也红了,树也绿了,月亮也美极。
忽然一枚青叶飞来,上面墨迹未干,潦草几笔,匆匆写下:
望君长留。
千落迷蒙睁开眼,只觉得天旋地转,方才去意决绝的主子,一转身,又回了出云阁。
院内,坐着一个少年。
月夜独酌,竟无端生出几分萧索。
是左相家的小少爷。
手里拿着的,是一支沾了墨的毛笔。
见宿阑珊回来,忽然起身。
墨汁滴滴答答落下,染了衣襟。
卫小少爷浑然不觉,只是望着宿阑珊,忽然笑了:
“阑珊。”
再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