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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109)+番外

作者: 汐容 阅读记录

她终于再次阖上眼,眼泪认命似的无声淌下,揽住他的腰身,将恐惧狠命压下,随风哑然道,“那我要最好,最艳的那一朵,带回来时,一瓣儿都不许掉……否则我便要闹你的。”

他借着月光看这重重宫阙,看他们身处其中的精致牢笼,眼眸中满是蛰伏的隐忍,他低声与他的至宝许诺,“好。别说是一朵花,待我归来,将整个江南都捧与你。”

而此一诺,却终究空许。

七月初五,皇上将兴建建宁织造府的消息宣告天下,一时之间,除了京中朝臣,两浙一带首先引起纷纷议论,对帝皇此政褒贬各半。

这一夜,江淇只带着东厂人来皇后宫里例行禀报,钟离尔看着他的眼,二人却只得谨言慎行,在众目睽睽下相处不过片刻。江淇私下里将那套茶盏剩下的五只交与清欢,并嘱咐清欢尽心照顾皇后,随即便带人匆匆离去。

夜深时,清欢端进茶盏,她独坐殿中,今日茶盏釉色为鹅黄色,浅淡的颜色不似明黄气势磅礴,反倒多了素雅。茶盏上绘样的用色变换成了青蓝色,图案较之昨日还多了一条画船,船头站着一男一女,女子在前,依稀看得出是按着她与江淇二人模样来画的。

她手指有些许颤抖,接过来时,里头的枸杞与红枣仍旧香甜,腻得她落下泪来。

忍着泪流的苦涩与这锥心的甜味儿,她一饮而尽,底下一行小字——柳畔清河行画船。

七月初六,连烁下旨,宣告任命东厂提督江淇为钦差大臣,前往江宁织造府查看建造、兴办事宜。江宁织造府对朝廷的意义非凡,人尽皆知,掌控了这里,便是将帝皇王权的手臂伸到了千里外。江淇受命前去,不可谓不是帝皇心腹,一时间便引得朝臣纷纷来贺。

这一夜,他再未出现在坤宁宫。

她不知是怎样捱过了这月升日落,夜半时分,眼睛偷偷哭得只觉得有些看不真切,第三只茶盏釉天青色,似那日他们处在西五所落雨的天。

图样中画舫前,多了两只活蹦乱跳,于水面嬉戏的锦鲤,盏底字细细辨认下来,上阙词的最后小句是——心悦鱼前。

心悦鱼前,心悦于前。

说的是那日西五所二人对立的那一刻,还是图上站在男子身前的女子?

抑或一语双关。

她几乎将银牙咬碎,才能克制着不哭出声,她想,这个世上,像他一般细致妥帖,对她这样好的人,除了他,再也不会有了。

七月初七,江淇整装待后日出宫往江宁去,傍晚时,皇后宣召东厂提督进坤宁宫,在皇帝安插的众眼线宫人中,端坐了上首,只沉声道,“本宫欲去西五所瞧瞧皇上乳娘,想请厂臣随行护驾。”

将近两天不见,他似是瘦了些,看得她心都要揪碎了。

江淇一如多年前,垂手恭立,只对皇后道,“娘娘吩咐,臣自当随行,娘娘请。”

他与她前呼后拥,一前一后往西五所去,走在熟悉的宫道上,她似乎感受得到背后他偶尔的目光,可她只得克制地维持脖颈的优雅弧度,目不斜视,与他各自无言地走完这条从前不知谈笑并肩多少次的路。

章夫人近来身子不好,一屋子人太吵,她只跪在榻侧握着熟睡中妇人的手,无声哽咽了片刻。

离开时候她回首,眼睛扫过这殿中熟悉的一砖一瓦,再看他,却只好低声浅笑,说着今生最违心的话,“厂臣此次去江宁,便可见江南好风光,本宫从来向往,只好请厂臣平安归来后,将那美景说与本宫听听。”

一句赘言,其他都不相干,唯独平安。

彼时梧桐树枝叶繁茂,虽是残阳如血,可盛夏时节,昼日里余热仍汹涌不肯退去,厚重的宫装在身上被汗水濡湿,让他们觉得黏腻。院中鸣蝉声声叫嚣,却不知为何那般撕心裂肺,扰得她心慌意乱极了,看着他最熟稔的眉眼,听他一揖应道,“是,江南榴花正好,臣除却为娘娘饱览美景外,定当不辱皇命,请娘娘放心。”

他绯色官袍被落日余晖映得愈发妖冶诡异,她不该再看他的那双眼,她知道,可这不受她控制。

她陷落在这双与自己相似的桃花眸中,已这样多年。

她的灵魂想要哭喊,可却被壳子外面那个凤仪端庄的女人死死禁锢。

然后她看着她的挚爱,退后一步,再次行礼,那玉带是她可想象的温润清凉,他垂下眼眸,轻声道,“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多年以后,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语调,声音,以及他睫毛的颤动,都被她清楚记在心中。

一阖上眼,这句话便似魔咒催命,无休止地响在她的耳畔。

她转身,冠服拖尾消失在他视线当中,彼时不过须臾,那方残阳便已没入大地,九州陷入一片黑暗。

第四只黛蓝色茶盏,那垂柳柔媚舞动柳条,情人的衣衫曳动,女子发丝模样柔顺,水面漾起波纹,涟漪惊扰了鱼儿,相互依偎着跳得更高了些,他的字映在她褐色的瞳孔中——东风盛绽。

天鼎八年七月初八,应是极好的一日,夏季的天儿亮的早,京城万里无云,东厂提督江淇一行奉皇命出宫,离京后弃马登船,行水路往江南而去。

听宫人说,这一行的画船极气派精致,可容东厂提督一行浩荡数十人,以全速往江南驶去,不过半月,便可到两浙。

坤宁宫钟离尔悬了一日一夜的心,在月坐中天时稍可放下些许,清欢端上茶盏来,第五盏是端庄大气的紫金釉,艳而不俗,河畔上画楼处那只新燕终于盼回它的爱侣,雀跃着飞出巢穴迎接另一只新燕,两只燕子缠绵飞舞在一起,煞是恩爱——他与她写,“梁上新泥双飞燕”。

苦苦相候情人的女子见此画面再难压抑,低声哽咽将饮尽后的茶盏握在手中,抬眼望去,月缺如玦,想着此刻船上月光不知如何,他可能在甲板上,这伴着水声的夜,与她共浴一寸月光?

京杭运河千里绵延,可她不知道,他已不能。

此时此刻,中宫皇后钟离氏坐在坤宁宫中倚窗望月,东厂提督江淇却于京杭大运河上遇刺。

一身武艺名动天下的东厂督主携东厂众心腹奋勇迎战,敌方却早有埋伏,船上与两岸、河底的刺客夹击,来者直有数百人之众,乌泱泱地霎时便布满了甲板。

他提着一把出生入死多年的寒芒利剑杀红了眼,身上的艳色已不可见究竟是往日风流恣意的绯红,还是被血染就的触目惊心。

待河底的刺客均上船,江淇生生捱下最后一剑,护住梁宗,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下船。

月光如练,铺洒在这场厮杀之上,他想起那一夜她起舞的模样,情人眼下的面容娇俏柔媚,那是他的掌上明珠。

是他千金不换的挚爱。

是他尘世中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是他为了她可以佛挡杀佛,却又甘愿俯首称臣的人。

他对梁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替我转告她,江南的榴花,总会红的。

他的眼里满是痛楚隐忍,如今夜这湍急水波一般猩红一片,垂下的指尖有温热血珠掉落在微冷河水中,梁宗不知道,身受这样多剑伤的人可能否还感知到疼痛。

这一瞬目不忍视,可明日新泉奔涌,江河入海,日夜不歇,总归还能还这天地一派澄静。

所以,要好好活下去。

要将你的理想,你的抱负都实现;要一雪你的仇恨,为父兄正名,光复你氏族百年门楣;要看到你想看的,盛世国昌,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要记得忘记一生往复失去,任他们散落天涯。

寒夜裹紧锦衾,闲时趁热饮茶。

活下去,总能见到江南那红似火的榴花。

你这一生天定不凡,怀治国之才,注定受四海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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