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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座(36)+番外

作者: 汐容 阅读记录

连烁闻言瞧了江淇一眼,江淇也只是垂眸行礼不语,他心下疑惑,沉声道,“皇后说,婉婕妤因何而亡?”

钟离尔对答如流,“失足投湖而死。”

连烁又道,“侍卫呢?”

皇后语气淡淡,斩钉截铁回道,“营救未可,溺水而亡。”

帐内气氛剑拔弩张,连烁定定瞧着钟离尔,半晌又寒声道,“既如此,那便死后赐个谥号罢?”

钟离尔蓦地抬首,神色不容置疑,“婉婕妤乃失足溺亡,无家族功勋,无皇嗣所出,难当追封。”

连烁望着她容颜,二人似是对峙一般,她一派的固执坚持,丝毫不肯退让转圜。

半晌连烁终是松口,只缓缓挥手道,“既如此,便按皇后所言,报与内务衙门料理后事罢。”

钟离尔抿唇,江淇见皇后又是一拜道,“臣妾遵旨。”

她与连烁对话之间句句不着痕迹,语调都未曾温软半分,她近乎偏执地在维持着自己对他的维护,用她独有的坚强果敢。

可江淇想起她说皇上会觉得难过时候的神情,他觉得自己怕是疯了——

这世间,原没有哪个女子比她更柔肠百转,比她更情深似海。

他想她大概是自矜得久了,其实有点笨。

笨到连如何留退路余地都不懂了,只一味的梗着脖子咬牙强撑。

男儿家大抵还是喜欢柔软的姑娘,娇嗔似水,总归化得开百炼钢的,须得是绕指柔。本来男人心思就直,理解不了女儿那般的九曲十八弯,那些将柔情蜜意悉数说得出口的姑娘,如何不惹人怜爱呢。

他想,这世上像他这般聪明的男子本就不多啊。

他在心底缓缓笑起来,亏这位皇后面上是这样的自持稳妥。

九月初五,江淇加派的三千精兵从神机营赶到猎场,帝皇未再进林狩猎,东厂带人搜山搜林,终于在石洞里寻到了已自戕的刺客尸身。

连烁下旨将刺客枭首挂在城门口三日,随即带着百官后妃,于初六晌午开拔回宫。

婉婕妤的死像是投进海里的石子儿,任背地里有什么样的声音也决计传不到皇后耳朵里,至于江淇所说是否有宫人怀疑皇后,便更是不得而知。

只回去这一路上,路已平整可行,贵妃也未再生事端,毕恭毕敬跟在皇后凤驾后头去了。

待回了宫,并未得片刻喘息,离太后重阳寿诞只剩三日,皇后紧忙召见了留宫操持的兰嫔与庄嫔,来回核对过几遍寿宴细节。

九月九日,阖宫都知道,这是皇后头一回为太后主持重阳寿宴。

皇后仔细得紧,因着乔太后母家与钟离一门有着血仇,若是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怕是阖族都有的受。

底下人也仔细得紧,只不过有的仔细着帮皇后操办,有的仔细着挑这位新皇后的错处罢了。

为着太后欢喜,皇后手笔阔绰,宫里摆满了嫩黄新绿的大簇菊花,一路从慈宁宫蜿蜒到办寿宴的保和殿去。

慈宁宫里,乔翎坐在铜镜前,由秋穗伺候着梳头。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蓦地按住了秋穗的手,秋穗顿住动作,轻唤道,“太后。”

两鬓已是微斑,最是人间留不住,芳华易逝,如今这位大明尊荣无双的太后面上,早已不见当年半分少女娇憨。

她看着自己略冷的,陌生又熟悉的眉眼,缓缓开口,“十八年了。”

秋穗知道她所言为何,只轻缓放下了桃木梳,“娘娘,十八年了,今日是您成为太后的第一个重阳佳节,想必故人也愿您开怀。”

她深色染了蔻丹的指甲缓缓遮住自己的面容,手上皮肤已不再是青春时的丰盈细腻,半晌,她于自己的掌心之下笑了笑,“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秋穗默不作声,她还是笑着说,往日凌厉的嗓音变得沙哑柔和,“怎么能这么残忍呢,在他的忌日,我却连一身素缟都替他披不得。”

今夜太后重阳寿宴,母慈子孝,无不圆满。

连日的盛典压得钟离尔有些喘不过气来,场面维持得久了,面皮都笑得不听使唤。所幸今夜乔太后并未横加挑剔,连着后妃群臣,都伴着皇上牟足了劲儿引太后开怀。

乔太后酒饮得多了些,秋穗姑姑略劝了劝,太后便也从善如流,只盯着皇上笑道,“太平盛世,哀家无不圆满。只有一件,今日满堂满座皆是大人,有什么趣味?早点多几个总角稚子满地跑,也让哀家享享天伦之乐。”

连烁仍是笑,恭谨应道,“母后说得是,是儿子不孝了。”

太后执杯把玩,话说得透彻不留情面,只道,“月不过三十日有余,皇上进后宫的日子本就算不得多。不过三日专宠,七日盛宠,不论身上不舒服的日子,贵妃可以说是独得恩宠罢?”

祁桑双手微不可见地一颤,浑身战栗却强撑着起身,垂首请罪,“太后教训的是,都是臣妾的不中用。”

皇后在上首闲闲执杯喝了口酒,乔太后眼风一飘,却未再开口发难。

忍着膝盖隐隐作痛,她只斜斜撑了头,瞧着满院的金菊,目光有些涣散。

半晌,终是在一室为她而奏的丝竹声中闭上眼。

你看见了么,这盛世江山,终于再也没人能威胁到我了。

我享无边荣华,我拥万里河山。

失去你,我还有这一生驱不走的孤单。

是夜慈宁宫中洒满湿冷月色,漆黑的寝殿中跪着一人,一身素衣,长发披肩垂下。

秋夜寒凉蚀骨,乔翎腿有旧疾,此刻似是万箭穿心一般,她却浑然不觉。

这腿伤,也是如此跪出来的。

在十八年前的重阳佳节,大雨滂沱下紫禁城的夜里。

粱臣熙死在朔元九年的九月初九,应是个极好的日子。

此后乔翎一生恨九之一字入了骨。

自朔元三年小宫嫔识得东厂提督后,一来二去多自关照,虽无圣宠,似被遗忘在储秀宫中,乔翎的日子倒也慢慢过得不错。

转眼已是三年,粱臣熙性子和善,待乔翎无不妥帖细致,一来二去,小美人心里竟盼着皇上遗忘了她,久久不要再想起。

她惊了一跳,她竟生出了这样的心思么?可她难道不想要母族的人再不敢看轻她了么?那被人踩在脚底下的日子,若是失去粱臣熙的庇护,岂不是还要再过回去?

可他确然是极好的一个人,怕她烦闷,回回从宫外变着法儿的带话本子回来给她念。他声音不是呼喝太监的尖细骇人,每每窗前执本,对花对茶,她只觉那声如清风一般,柔柔钻进她耳朵里,心坎儿里。

她翘着腿支头看他,唇角带笑,他便读不下去,放了书递给她一杯热茶,颇无奈地问,“娘娘这般看着臣作甚?”

她抿唇,眉眼弯弯,在茶的热气里有点小家子气地轻声道,“梁大人生得好看,还不许人看么?话本里那些青年公子,怕是都要被你比下去了。”

他却怔愣一瞬,眸光微微暗了片刻,半晌瞧着她,定定道,“娘娘,臣是太监,算不得男人。”

这句话,是进东厂的每个人,都须得烂熟于心的。

没根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宫里的男人就只有皇上一个,看不清自己的斤两,还抱着男儿的痴梦,没的叫人耻笑。

她怔了怔,似是伤心似是羞愧,只不语看着茶杯,缓缓掉下眼泪来。

留他放下书本,手足无措,只得起身请罪。

世间事,大抵便是这般无奈。

是夜她高烧不退,粱臣熙为了避嫌,辗转叫底下人装作偶然发现,去太医院寻了太医来诊治。半夜终究放心不下,冒死翻墙而来,瞧着她迷蒙睁开眼,看着他还是伸出手来。

他皱眉忍了忍,他素来克制。

可她脸颊泛红,不知因何难过得连连落泪,他的头脑没有反应过来,却先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乔翎像梦中偷偷练习过的那很多遍一样,哑声唤他的名字,“臣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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