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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客(21)

作者: 慵不语 阅读记录

夜风吹干顾同归涩然的眼睛,他回过神,怔怔地站在门边,那他来干什么?谢临本可以置身事外继续着他的好梦。等到明日醒来,诸事已定。想必会有人划船来接他,接这个已在一夜之间或者不久之后就会晋升为皇子的人。

自己为什么要裹挟一身风雨来到这间屋子?

不知道,在太监惊慌失措来报信的时候,没有细想缘由,没有掂量轻重。只是知道自己的一切都将失去,都将颠覆。他陷入前所未有的危险。这时,他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谢临,他要守在他身边,他要告诉他这个惊天的消息,他要握着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他不能容忍风雨飘摇的夜里,让他一个人在离岸遥远的湖上,无凭无依。

十几年的时间,从幼年至今,他要保护表弟,已成为他骨子里日夜燃烧的火,只等有任何危险靠近,他就上前,烧灼一切。

他忘了摧毁这一切的是谢临的父亲,只记得谢临是自己的表弟,只记得自己暗暗许愿要护着他,让着他,宠着他。

长叹一声,顾同归终是走至谢临床前。

太液湖上的风顺着半开的窗吹进来,吹动他被湖水浸透的衣裳。睡梦里的谢临无意识的掖掖被角,身子又往下缩了几寸。虽是秋日,但是到了晚间,风依旧冷冽。

顾同归放轻脚步,走到窗边,轻轻合起那扇半开的窗子。

他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儿酸涩的欣喜,自己没有白来,他还能为他在这冷意渐近的深秋关上一扇窗子。

雨打梧桐,黄叶飘至,在这一夜,都被窗棂隔绝在外吧。

他只想留个谢临一个好景将至的秋天,一个橙黄橘绿的秋天。

唯一的缝隙被合上,所有的风声皆消逝了,静站的时候,只能听到谢临平稳的呼吸。

顾同归走过去,端详了谢临一眼。黑暗里,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儿,可是他却完全想象的出来那胸膛起伏的模样,那长睫覆在脸上的浅淡阴影。

因为太熟悉,所以任何时候的任何样子,不用看到,自己也能想象出那人的五官和神情。

在黑暗里,顾同归嘴角又牵动起一个不为人知的弧度。外面也许已经开始嘈杂,但在这里,所有的声音都筛细了。他的心还是发软的温存,带着迷蒙,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但他知道,是到该走的时候了。今后的岁月自己再也不能为他带来任何庇佑,但也绝不能,绝不能为他招来丝毫风雨。

顾同归走出去,轻轻掩上房门。

半儿焦急的在外面打转转,出大事儿了,肯定是出大事儿了……不敢想,不能想……完了,完了……

但是他见顾同归出来时,心却定了。他看见太子眼睛里有一缕决然,不多,但是极有底气。

他迎上顾同归道:“殿下……”

“叫外面的人都散了吧,别对阿临说我来过!”顾同归凝视着半儿,动动嘴唇,似乎有千万句话要吩咐,到最后却只道:“护好你家小爷!”

半儿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简短道:“殿下放心,半儿知道。”

又看太子身上一身湿衣,忙道:“您先把湿衣换下来吧,用不了多大功夫。”

顾同归一滞,摇摇头道:“不换了,这就走!在这儿呆的越久,对你们越没好处!”

话已经说到这份儿上,就是傻子也能猜出个大概,半儿不禁哽咽了:“殿下,事儿定了么?是谁干的,您今后……”

顾同归知道自己已穷途末路,但他仍镇定吩咐道:“还没定呢,明日你不要带着样子。让阿临看见起疑!平日什么样,以后就还什么样!”

半儿把泪水咽回去:“是!”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夜色:“这大半夜的……去哪儿叫船呢?”

顾同归说话间已走到了岸边,他把衾衣的袍角掖好:“不用叫船。游过去就成。”正要下水,又转身道:“告诉今晚这儿的人,不准向任何人说起孤来过!”

说罢,便转身一跃。夜间的湖水如墨色深渊,瞬间将他淹没。

夜风吹过,空无一人。

半儿举着烛灯立在门口,怀疑这仅是自己做的一次离奇之梦。赤脚湿衣的太子,怎么可能出现呢?但他蓦然睁大了双眼。举着烛灯朝前走了几步,他已经望见了对岸有影影绰绰的火把。侧耳倾听,还有零星刺耳的刀剑声,带着太液的凉气吹过来,激的他全身一颤。

他不再停留,忙转身回房去看谢临。

谢临竟然还在睡着,难道太子没叫醒他说些事情?半儿这次,是真的迷茫了。

屋内的窗紧紧关闭,窗外风雨飘摇,窗内少年的一宿好梦却未被惊醒。

第17章 少年老去

灰冷的低云在天空盘旋了好几日,却始终没落下一片雪花,在这个干燥而阴冷的冬日,谢铎在顾同归的禅让和臣子的再三请求之下,登上帝位。

作为禅让的代表,顾同归也参加了这次宴会。但他只负责接受百官的敬酒和称赞。

谢临坐在下头,看着顾同归在寒风中一抬手,杯中酒便尽了。之后那单薄的身子轻轻一躬,便告辞离去。

他穿的棉袍是去年冬日做的,对比满座新贵,显出陈旧和沧桑,这衣裳却和他很相配——从今日起,他也是一个旧人了。

但在座的人表面上还是尊敬这个少年太子的。顾同归身上有那么一股高傲劲儿,衬着昨日的身份。虽然陈旧了,但在这些人心里,还残存着丝丝缕缕的贵重。

整个过程,谢临始终凝望着顾同归,但表哥的眼神却没有再瞥他一眼。

谢临的心头蒙上一层浮冰的寒意,他听着众人做了一首又一首赞扬新朝的诗,却想着凤尾竹后的宓英阁,想着表哥和沈均的脸,嘈嘈杂杂的声音乱成一片。谢临想起那句“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哪里需要去国,也不必十年。有时,少年白头也不过短暂一夜。

最出风头的就是谢铎的几个儿子——也就是当朝的皇子了。谁都知道,太子是从他们当中选,官员们都来向他们敬酒,除了接受官员敬酒之外,几个新晋皇子另有要事——讨自己父亲的欢心!因此他们又挨个向谢铎敬酒,嘴里的吉利话一句接一句,哄得谢铎嘴都合不拢。

谢铎正笑着,眼光一转,却正瞅见谢临——他坐在席间,头上戴的竟是家常小帽,一身素净,在满座衣冠间宛如天外异客。脸色也平平板板,除了开场时跟随众人一同敬酒起身之外,也没见他走动。在谢临的身上,好似能望见冬日的低云,凝结成一片清冷。

谢铎越想越怒,厉声道:“阿临!”

谢临一怔,抬起脸看向父亲。父亲穿了玄色衮服,那熟悉的云纹图案,让他想起了舅舅。

“朕瞧着你不很高兴啊?”谢铎锐利的目光刺在谢临身上,扫视一番道:“脸色也不好,怎么了?”

从谢铎那一晚夺门进宫之后,谢临就对他能避则避,两人没说上一句话。现下当着众人的面,谢临站起身子,稳住虚浮的脚步答道:“无妨,近来睡不安稳,有些失神。”

谢铎用牙著缓缓的拨弄面前的菜,冷笑道:“你有何事可忙可想,连个觉也睡不安稳?竟比朕心事还重了!”

穿着玄色衣衫的父亲在谢临眼里遥远陌生,虽然他和父亲从没有熟识过,但这一刻,谢临觉得他们父子连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都不如。头越发昏沉,两个眼皮酸涩地压在眼上。谢临沉默不语地站着,已不知如何敷衍。

“不知道回话?谁惯得你成这个样子?”谢铎意有所指,随即便勃然变色:“下来跪着回话!”

见皇帝发了火,本就稀稀落落的劝酒声登时安静了。众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

谢临走到下首,撩起衣衫跪在地上。谢铎好像很是生气,但是这雷霆之怒与他却像是隔了一层窗纱,感受并不真切。他的脑子很倦怠,心好像被什么塞满了——他只想赶紧出这个门,爬到湖中小轩的床上睡一觉,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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