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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客(44)

作者: 慵不语 阅读记录

谢临连声道:“沈均还好吗?真的到了江西?他最近在做甚么?我很久没收到他的信了。”

这人摇摇头:“唉,他在江西的事儿真是一言难尽。沈相没走之前还算衣食无忧,但沈相一走,日子逐渐艰辛了。您看我,还是前朝的进士出身呢,如今却和沈兄一起做个微末小官——好点儿的官位出缺怎会轮到我们?我们这官做的真比百姓还苦上十分呢!”

谢临一惊:“到底怎么回事?”

说起伤心事,他的脸上笼上了浓重的苦涩:“江西在推行新政,春天让百姓贷官府的钱,秋收时再以二分息收回——我们和另两名举人就是这登门讨债的小吏。江西的官员们想这地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百姓最敬重读书人,所以借我们的名声让债好讨些,苦读的圣贤书,竟做了这般妙用,哎,可叹啊!”

谢临仰着脸,目光闪动。

“新政实施的地方并不多,但都是穷乡僻壤——我们奉命挨家挨户去讨债!这些贫瘠之地不少在山中,总是暴雨连绵,沼泽暗流遍地,行路艰难,我们一行四人外加一个仆役,吃了不少苦头。”

他开始边踱步边感慨:“连日里,我们趟着过膝的泥水在陡峭的山区赶路,每要跨过较深的湍急流沟时,都必须有个人跳到低地,让别人借他的力上岸。你说谁愿意当这个人呢?嘿,沈均却愿意——他总是把自己的手杖深深地扎到土里,等固定好,就跳进湍急的暗流,一手扶住杖,一手把我们几人挨个送上去,自己最后再到岸上!”

谢临忙道:“这有危险么?”

“您别小看这个活,有时暗流急,把人冲走是眨眼间事。和我们同道的读书人,皆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遇上危险比谁跑得都快!那个本该做此事的差役也总缩在后头!我气不过,去和沈兄说此事。他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人之前被水冲走过一次,捡回一条命,自然对水生出怯意,所以还是别让他在水里呆太久。我登时便想,这人怎么……实在的有点傻气?”

谢临的心随着讲述沉浮,五味杂陈:“官府没为你们配车马?”

“如今有了,但用的时候少,很多地方马蹄会滑。”那人从陆有矜手里接过茶盏喝了两口,抬手擦擦额角沁出的汗珠继续道:“路上的艰难却只是我们苦楚的一半。最难还是要账的时候,新政之下,百姓苦不堪言,连赋税都收不来,更何况利息?我们又不是酷吏打手,只得硬着头皮当说客,磨破嘴皮也收不上几家钱粮。在上司那儿,唉,也讨不到好!”

透过这无奈的声音,谢临似乎看到了远方不知名县乡中,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在泥泞中挣扎,处处是悲恸的哀鸣声。他的朋友,如同异客,在晦暗村落中孤独地跋涉。

“我最感激沈兄的还是这桩事儿——那日回来,虽天色将晚,我还是独自去了五里外的湖边洗澡,回去时,我思量何不走那条白日走过一次的近路——这条近路却把我害了,怎么说?这路白日和晚上是两个面孔。”

“这路虽布满沼泽,但上面不时有连绵的石头。前半路还算顺利,但半个时辰后天完全黑了,脚下是一团昏黑的深渊,布置好的石路再看不清。我在夜风里颤抖着身子,愣是不敢凭模糊的视线跨到石头上!只得硬着头皮,准备在这儿呆到黎明!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发觉周遭的树干上竟有白光,还听见有人叫我名字——您猜是谁,竟然是沈兄张着灯笼来寻我了!我和他虽是同僚,但也没多深的交情,他却这般助我。铺路的石头相隔多远在灯笼下看得一清二楚,我忙手脚并用地哆嗦着爬到沈兄身旁,差点掉下泪来!”

“从那晚后,我就铁了心报答他。每逢他再跳到低地里,我也一起跳下!浪流或泥沙一汹涌,我都牢牢抓住他的手!总之,我不会让他受欺负!”

“谢谢你。”谢临的手在袖中颤抖不停,他已完全沉浸在来人的话语中。半晌,他深深地一揖到地:“谢谢你没让他一个人站在泥里,谢谢你想帮他袒护他,谢谢你进京不忘打探我的消息……我……”

说到最后,谢临眼圈泛红,胸膛起伏,除了口口声声道谢,竟张口无言。

“无妨无妨。”那人忙道:“不过殿下您怎么在这儿呢?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谢临思索了片刻才道:“没什么事。到了江西,你只需报我平安就好,另告诉他,若有机缘进京,寻我可去京郊深柳堂——切记不要对旁人说起。”

“您放心!”那人正色道:“我定转达沈兄。”

第37章 春夜

两个吻过后的这些日子,两人似乎又恢复了昔日的关系。

但彼此心里都知道,某些情愫是不可能压制下去了。

谢临练习走路已逐渐熟稔,他亦不愿让陆有矜陪。

陆有矜嘴上应着,却管不住自己的脚步,每每看见谢临不甚平稳地走出门,就沿着一壁的青瓦粉墙悄悄相随。

他看着那身影吃力地走过小桥,走过摇摆的秋千。谢临走路时跛得不轻,但他从衣领中露出的脖颈依然纤长雅致,腰背的弧度也挺秀如竹。

他走累了,倚在矮矮的桥栏上,从陆有矜的方向看去,他似乎抬了抬手,兴许是抚去落在眉眼上的杨花,或者,只是擦了擦额上的薄汗。

人们的低语声从四周传来,即使在深柳堂,这样的少年也能引起周遭一阵叹息。

陆有矜皱皱眉,远远看见谢临很无助地侧了侧头。

陆有矜压制住要上前的冲动,快速走回那垂着花曼的青瓦墙旁等待。

当谢临回来的身影一出现,他才仿若无事地含笑迎上去:“毛峰煮好了,我们回去吧。”

分享了秘密的少年更加亲密无间。谢临不再吝啬,他的回忆有很多,他越来越想和陆有矜分享无数细节。

喝茶时,他会讲起从前春日煮茶时的趣事:“泡茶,吹笛,以前的春天我最爱干这两件事,哦,不对,还有睡觉,嗯,吹笛的时候杨花满路飞,和今天看到的很像。”

陆有矜笑着道:“你现下笛子不再吹,睡的觉却比以往更多。”

谢临眨眨眼:“吹笛要有时机。没有知音,懒得吹笛。”

陆有矜眼中的笑意顿时消失,冷着一张脸不再说话。

谢临斜眼一看,颠颠儿地拉住陆有矜的衣袖摇:“哟,有矜生气了?”

陆有矜眼皮都没掀:“不曾。”

但是谢临知道陆有矜生气了——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嘴角会有一个弧度,说话的时候有,听自己说话的时候也有,笑起来的时候弧度渐深,不笑的时候便是微微上扬。

现在那个弧度消失了,就同自己第一次见他时,沉静而冷漠。

“你说你,站起来那么高的汉子,怎么说句这个就拉脸子?”谢临偶尔气气陆有矜,却没曾想这次陆有矜不再反唇相讥,反而真不理自己了。

“可你的确不吹笛了。”陆有矜冷脸的时候很严肃。

“我是懒得吹。”谢临逗陆有矜,伸手对他比划了一下:“你想啊,如此风华的男人坐在我面前,每日都有说不完的话,哪儿还有时间吹什么笛子?”

就这么一句话,陆有矜便又扯扯嘴角,笑了:“不是因为我不通音律?”

“自然不是。”谢临把原想搭在陆有矜大腿上的手从空中收回来:“通音律的人很多,你不通音律,却有别的本事……”

通音律的人很多,能让我心跳到睡不着的却只有你一个啊,这还不算本事吗?

谁知陆有矜却一副不善罢甘休的样子:“什么本事?你和他们经常一起抚琴作画吧……而我,并不会这些。”

谢临轻咳一声,又不能直说,只一本正经道:“别去想他人,他们把山河画在纸上,而你要把山河纳入版图。”

说完这句话,谢临就开始心疼——心疼陆有矜不知自己有多好。谢临正暗暗立誓,在以后的日子里要把陆有矜夸成京城一枝花呢,没提防手却被人蛮横地扯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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