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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剧魅影]界桥(59)

作者: 甜蜜桂花糖 阅读记录

对,魔法。他心想着,随即坠入更深的惶恐之中——

假如丑陋面容重新出现是一场噩梦,那么之前的容貌复原岂非不能是一场美梦?现在,梦醒了,什么都没有了。不,不,不对。埃里克的手加倍地颤抖起来。假如那复原的容貌只是美梦,那么伊妮德同爱丽儿岂非也只是梦……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清醒的。”他说,同时感到大脑嗡鸣一片,“我确信,我和她交谈过,歌唱过,我们甚至一起住过数个月。她和我告白了。我——我后悔我不曾吻过她。”

脑海中的嗡鸣声停止了,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回荡着,如此清晰和冰冷。

仿佛那面冰冷而可怕的镜子亦出现在他的心底,完整地倒映出这一句话语来。

“我想要她回来,我想要把她找回来。”他低声道。开口说出一句真相后,跟着的便显得如此容易。埃里克几乎要感到欣慰了,可是正在此刻,他耳边突然出现一声摩擦着金属般的嗤笑。

那是他记忆里巫婆的声音。

“谁?!”埃里克惊惶地大喊,站起身来左右环视,“巫婆?你在吗!出来!”先前吐露真言的羞耻感此刻席卷上脑海,埃里克抬手捂住脸,感到火烧般的灼痛。他近乎是做作式绝望地喊叫着:“不,我的脸!我的脸!把我的脸重新治好!”

绝望是真的,做作也是真的,爱情也是假的,爱情必须是真的。

埃里克又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之前那一声嘲笑仿佛只是他的错觉。四周空寂一片,唯有木屑因他激烈而痛苦的对空气的挣扎而飞扬起来,又轻轻地四散落下。

他心底有无限的痛苦悔恨,无限的挣扎迷惘。

假如丑是真的,那么美是否是假的?假如巫婆是假的,那么他隐匿的歌声也是假的么?他是否做对了,又是否做错了。他是否应该——应该同那个巫婆交易?

埃里克说不出话来。

然而他知晓自己此刻必须要面对事实,这是至关重要的真相,哪怕其根本不过一场交易的伪装。埃里克一只手捂着脸,他缓慢地转过身去,用冷酷的目光注视那面镜子。

他的内心被撕为两半,一半冰冷一半烧灼。

他慢慢地拿下了自己的手,目光不曾动摇分毫,直视着镜子里的景象——是他本来的面容,埃里克心想。

坑洼的面皮露出粉色的肉,扭曲的嘴唇暗藏讥诮的弧度。埃里克怎会不认识这张脸,正是这张面容带来了他出生以来的悲剧。真奇怪啊,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头痛欲裂。怎么换了脸不过几个月,他就连本来的面容都记不清楚了呢?

丑得连自己看了都要吓一跳吧。

爱情决不会喜爱这样的面容,而他爱着的人也不可能青睐这样的面容。克里斯汀不会,伊妮德也不会,伊妮德她——此刻他又清醒起来她已经离开,因为她不用看见他最大的软弱,最深的痛恨。他清楚她会怎样温柔地爱怜他,正因如此他才更加痛恨!更加拒绝!

这已不同于面对克里斯汀时尽力表现出自己最好一面的本能。在面对伊妮德的时候,埃里克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时时刻刻都要失去的不安。因此他加倍狠戾、苛刻甚至歹毒,充满尖锐的刺痛和攻击欲望,使对方遍体鳞伤。仿佛这样他才能得到某种补偿。埃里克清楚这样不对,这样太不正常——可是他放任自己无法控制的欲望,一如他纵容自己的愚昧一般。

他又发出深深的叹息。

歌剧魅影的眼中含着泪水,他久久凝视着镜子里那个丑陋不堪的自己,仿佛也就看到了自己恶臭的灵魂。他在屋子里踱步,走来走去,不安的脚步就像是命运踏来的鼓点声。

他已疯了,他已死了。

可是……脸?那么他自己的面容呢?

埃里克的神志又从清醒渐渐转为迷乱的癫狂,他梦呓般自语着,间或不安地高呼巫婆之名。他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清楚内心的茫然痛苦中何以生出一丝窃喜。他只是不断喊叫着,不知道自己该借机索回面容还是歌声。

不,不,英俊的面容已经是他得到的东西,是他渴望已久的人世通行证,怎能轻易舍去?可是歌声、歌声那……埃里克惶然不安,心乱如麻,委顿坐于冰冷地面。

“对了。”他轻语道,“我还不知这张脸是真是假呢。弄个清楚。对,我得弄个清楚。”

他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感到额头处高热一片。

他烧得越来越厉害了。

————————————

“何以如此轻易遭爱蒙蔽,只因一切皆为谎言。

希望幼稚渺茫,引我奋不顾身。

我已无法写下此句,闭上歌唱开始歌唱。

当我蓦然回望过去,在长久遗忘与抛弃时光之中,

有些东西仍一直在绝望燃烧。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睁开眼睛时不能看见,我闭上眼睛时陷入黑夜。

你之纯真本托给最明亮之梦想,而今我却满口镀金之艺术。

在镜子的冷嘲热讽之中,我想我已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丑还是美?美还是丑?这两者有什么分别?

可它决定着我是如何走向死亡。

……”

这一日,巴黎市郊不少居民都见证一幕奇景:一名容貌英俊、衣饰华贵的男人狼狈不堪地冲到大街上,嘴里颠三倒四地说着一些梦话。他抓住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又哭又笑地叫他们看看他的脸,看看他的脸。尽管这名男子的确十分英俊,但这种发疯般的行为还是着实叫人心里惧怕。巴黎市民们纷纷避而远之,后来又有人隐约认出这是新近出名的歌剧《海的女儿》的剧作者埃里克,只是那男子后来很快消失,无从考证了。

……

埃里克游魂一般回到歌剧院地底。

是的,他久违了的宫殿。自从那日的揭穿之后再不曾归来,荒凉冷寂的地底宫殿。潮湿的水汽蒸腾而起,埃里克不由打了个寒战。

仅是在地上居住了一段时日,他竟已经不那么习惯地下的气候了。埃里克的嘴唇牵动出扭曲的笑,他神色恍惚地走在那条布满泥泞的小道上,衣饰污损、头发散乱,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不想接近那里,最深处的宫殿他知道矗立着无数的镜子,如今在他眼中最为可怕的镜子。可是埃里克却又不得不去往那里,一种奇特的自虐心态逼迫他这么去做,仿佛是为求速死的解脱,又仿佛只是盼着借镜子的眼睛看到真相。

没有人看出魔法的失效,只除了他自己。这是埃里克疯了一般在大街上徘徊了数个小时后不得不得出的结论。或许他是真的疯了?或许是所有人一起疯了?在众人眼中他还是罕见的美男子,可他自己知道这张美好的面皮下是怎样恶鬼般的丑陋。正如众人眼中才华横溢的作曲家埃里克,实质上也不过徘徊在地底的幽灵,最可悲的黑暗生物而已。

骗局,伪装,究竟什么是真的?埃里克不知道。

然而从这一日开始,与首演之后立刻销声匿迹的女主演伊妮德一样,作曲家埃里克亦消失在了巴黎的郊外。没有人能找到他,哪怕继任的女高音克里斯汀再怎么流泪惊惧,哀求恋人夏尼去帮忙寻找,埃里克仍然是长久地失踪了。

在阴暗的地底世界,歌剧魅影重生而归。

……

埃里克的病始终没好起来,他断断续续地烧着,这使他更确信周遭的一切不过一场梦境。

他不能返回那栋盛着阳光与希望的郊区别墅,正如他不能再伪装最美好的自己。他蜷缩在阴暗的地底,终日里哆哆嗦嗦地趴在钢琴上,继续用鲜血誊写《唐璜的胜利》。他不能再回去拿已经完成的那部分手稿了,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会刺伤他,逼迫他展露全部的真相。

只有偶尔,他透过剧院无处不在的密道与墙壁细小的缝隙,偷看克里斯汀·戴耶青春美丽的面容时,埃里克才能感到一阵痛苦而欢欣的救赎。这爱同阳光治愈他,又毁灭他,叫他饮鸩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