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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有所思(189)

作者: 温凉盏 阅读记录

甄珠到达乱葬岗时是正午,烈阳正炽,明晃晃的光线照地人几乎睁不开眼,越靠近乱葬岗便越安静,四下里除了蛙鸣蝉叫,便再没有别的声响。

到闻见一股刺鼻的臭味时,车夫停了下来。

收尸人看着下了车的甄珠,道:“大姐,你别去了,你跟咱说说你那亲戚穿的啥衣服就行。”前边儿那地方,可不是一般女人,甚至大男人能受得了的。

甄珠摇头,轻声道:“我去看看。”

收尸人无奈,却也没再阻拦,心想待会儿吓到了别怪我没提醒,便率先往前面那散发着恶臭的地方走去。

甄珠跟在他身后,一步步向前走。

刺鼻地令人作呕的味道越来越重,随之而来的还有苍蝇的“嗡嗡”声,密密匝匝,无止无尽,甚至逐渐盖过了远处树上的蝉鸣。

走过一段杂草茂密过膝的空地,乱葬岗就出现在了甄珠眼前。

甄珠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尸体,而是黑压压落满了各处的苍蝇,和那到处低空盘旋的乌鸦,苍蝇和蛆虫蚕食着尸体,乌鸦也来争食,洼地水坑里的青蛙舌头猛然一弹,便将好几只苍蝇裹入腹中。

或许是天气太热,倒没有看见野狗。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

甄珠看着那重重苍蝇和蛆虫下的尸体,脸色无法抑制地苍白起来,胸腔里仿佛有酸水翻滚。

甄珠不是没有见过尸体,也不是没有见过死相凄惨的尸体。

父母意外去世后,她亲自收敛了他们,那断掉的僵硬肢体,那被血迹弄得斑驳难辨的面容,当时许多人劝她不要看,让她交给旁人去做就好,但她拒绝了,亲自为他们穿上寿衣,抱着他们入棺,没有一点害怕。

那是她的父母,世上最爱她的人,她怎么会害怕。

所以,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害怕计玄的尸体。

可是,眼前哪里有计玄?

她望过去,视线里苍蝇蛆虫覆盖的尸体,有的被草席裹着,有的毫无遮蔽,有的被扔在坡地上,有的半截身子落入洼地的水坑,

整整一百多具尸体。

他们穿着颜色不同的衣服,衣服大多残破不堪,少数还完整的,也早早被穷人剥去了,留着尸身裸露在这盛夏的暴雨烈阳下发臭,腐烂,生蛆……

已经腐烂到野狗也不愿啃咬,更遑论认出谁是谁。

“这不好认啊……”收尸人已经走到一具尸体前,他一走近,黑云一样的苍蝇便“嗡”地飞起来,露出那原本被覆盖着的尸首面容。

却任谁也看不出那尸体生前长什么样子。

就连身型,也因为腐烂变形而无法分辨。

远处收尸人走向下一具尸体,又惊飞一片苍蝇,然后看那尸体的脸。

仍旧是完全无法分辨的五官。

一具又一具,不管生前是美是丑,是胖是瘦,此时都只是一具令人作呕的、面目全非的死尸。

甄珠站在那里,正午刺眼的日光落下来,将视野里的一切照得一片白茫茫,看得久了,眼睛便酸楚刺痛。

她眨了眨眼,液体便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流下。

还是……太晚了啊。

——

最终,甄珠将那一百多具尸首全部收敛了。

花掉了身上几乎所有的钱,雇人,买棺材,就在乱葬岗的坡面,土坟不太拥挤的地方挖下一个又一个土坑,将那一具具尸体简单收拾后放进一个个薄皮棺材,盖棺,钉棺,入土,填土。

每一具尸体入棺时甄珠都去看过。

每一具都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计玄。

最后,每一个小小的土坟前都光秃秃的没有墓碑,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证明——虽然就算她认得出来,也不可能正大光明地将“计玄”两个字刻在墓碑上。

但起码,她会记得哪座坟下面埋的是计玄吧。

虽然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意义。

所有的坟头都填好了,雇来的人便都忙不迭地走了,甄珠坐在一座坟前,被药粉染黄的脸色透着苍白,最初陪她来的收尸人劝她节哀,劝她早点离开,说这地方待久了不好。她微笑着为他的善意道谢,说道马上就走。

收尸人摇着头也走了。

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甄珠慢慢地站起来,缓缓地从每一座坟前走过。

“计玄,是你吗?”

“计玄,是你吗?”

……

每走过一座坟,她都轻声问上一句——自然是听不到回应的,她似乎也不在意,只是一直走,一直问,直到将每一座坟走遍问遍,她站在坟地中间,最后轻声说道:

“计玄,一路走好。”

第152章 分道

越往北走,天气便越凉爽, 人也越稀少。

“这还没到北地呢, 等到了北地, 那人更少, 打眼看去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草原西边是戈壁荒漠, 也是方圆十里不见人烟,所以中原人都不愿往北边去, 觉得北边苦寒, 其实北边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当年大当家还没去南方做官前, 其实是跟兄弟们在北边耍过一年的,那日子, 才叫一个恣意畅快!少主您要去了,说不定也会喜欢上那里。”

大汉推着阿朗的轮椅,带了些怀念的神情说道。

阿朗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问道:“还没到北地吗?我还以为已经到了。这里离京城多远?”

大汉摆摆手,“没到哪, 这才离了京城顶多七八百里吧,前儿经过的那个老山口您记得吧?那就在京城正东边儿上,从那山口不拐弯一直朝西走, 快马加鞭一天就能到京城。”

阿朗点点头, 脸上带着钦佩和赞叹:“江叔真是见多识广。”

大汉摸了摸后脑勺,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 “这不算啥,都是当年跟着你爹走南闯北,走得多了自然就路熟了。”

阿朗微笑:“能走那么多地方也不容易,像我,长这么大却只待过京城和洛城两个地方,连舆图都没见过。”

大汉哈哈一笑:“那官府印的舆图算啥,少主我跟你说,真正好的地图,可不是官府印的那张纸,而是印在咱们这种天南海北一步步走过来的人脑子里的。”

阿朗笑得更加乖巧,双眼闪闪地看着大汉:“江叔多跟我讲讲吧。”

大汉自是一迭声地应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从江南到京城,从京城到北地,这其间有多少官道小道,哪条路平坦,那条路贼匪多,那条路最快……他全都如数家珍般一一道来,真就像他自个儿说得一般,简直就是个活地图。

阿朗眼睛眨也不眨地认真听着。

直到饭菜香味飘起,计都唤了人叫他们吃饭,大汉才意犹未尽停下,转身想推了轮椅往扎营的地方走,却被阿朗拒绝了。

“不用了江叔,我想试着自己走回去。”

大汉有些忧虑,“这么长的路你的腿脚受得了?”平日里虽然也能见他走来走去,但大多是在宿营的帐篷里面或周围走来走去,今儿因为阿朗说想出来逛逛,看看这里的景色,计都才让他推了轮椅带他出来,他们这一路走一路聊天,离营地已经有些距离了。

阿朗点点头,道:“我想试试。”见大汉仍不放心的样子,又笑道,“走不动了不还有江叔呢吗?”

大汉这才应允了。

然后便看着阿朗拄着拐杖一步一挪,艰难却缓慢地朝营地走去。

其间几度身形踉跄差点跌倒,却都拒绝了他的搀扶。

大汉摸摸后脑勺一脸憨厚地笑了,只觉得大当家的后继有人。

——

阿朗回到帐篷时,稍显简陋但分量十足的饭菜已经摆好,计都以及几个亲近的心腹手下围坐着,还没开动。

见他来了,计都伸手向他招了招,那些手下纷纷起身,口中叫着“少主”向他行礼,在他一一点头还礼后才又坐下,等计都先动了筷子,才纷纷动筷子夹菜喝酒。

在计都的示意下,阿朗坐到了计都身边的位置,刚一走近,还没坐下,身旁便有人贴心地将坐垫稍稍往后拉,方便他入座,然后又接过他手中的拐杖放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