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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王(337)

阿力眨了眨眼睛,比划道:当初你嫁给我,说男人长得丑不要紧,要能干活。

盈妹噗嗤一笑:“你这么听我的话,那我现在要你今天歇着,你听是不听?”

阿力愣愣地点了点头。

“那就走。”盈妹站起身,用力把阿力也拽了起来,“回去听公子讲故事去。”

小两口一个扛着锄头、一个抱着簸箕,手牵手回了家。

左家村是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坐牛车去梁水县,都还要走上两天一夜,这里与外界少有往来,百姓安居乐业,民风质朴。

当初佘准便是将阿力安顿在了这里,阿力长相怕人,但为人老实又勤快,经常帮村民干活,很快就被接受了。

俩人回到家,盈妹大声道:“公子,我们回来啦,您吃饭了吗?”

屋内传来一道沉稳而磁性的声音:“吃过了,你怀着身孕,就别到处乱跑了。”

“不碍事,我从小到大都在这山里跑,皮实着呢。”盈妹咯咯笑了起来,“我把哑哥哥带回来了,这么热的天他还要干活儿,他是不是傻呀”。说着锤了阿力一拳。

阿力憨憨地笑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瓶,这瓶子一看就出自上好的瓷窑,不似是会出现在这简陋农宅里的东西,那是掺了南海珍珠贝母和天山灵芝的金创药,极为珍贵,药是专门去药谷配的,专治烧伤,普通人想买也买不着。

阿力拿着药,进了屋。

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穿着朴素的青衫,正躺在竹椅上看书,他一手持卷,一手慢悠悠地晃着扇子,竹椅轻轻摇曳,一派闲适。

听到阿力进屋,他放下了手中的书,露出一张俊逸潇洒、美若冠玉的脸,他一头乌丝随意地挽了个髻,那张脸平和而宁静,犹如出世的谪仙般不染凡尘,谁又能想到,他便是传说中曾搅得天下大乱、四海鼎沸的一代奸佞燕思空呢。

“怎么,又要上药。”燕思空有些无奈,“最近天儿太热了,这东西黏糊糊的,实在不舒服。”

阿力点点头,比划着。

“知道了知道了,来吧。”燕思空褪下了衣物,撩起了披散的头发,他的半边后背、右大臂和左腿上都缠着白布。

阿力解开了白布,逐渐露出了其下狰狞的烧伤疤,自伤口养好后,每隔三日就要换一次药,日日夜夜都要这样缠绕白布将疤痕压紧,否则皮肉会越长越厚,他自己身上也有烫伤,但他并不在意伤疤长得丑,可他逼着燕思空一定要缠上。

阿力用湿布擦洗干净后,开始上药,燕思空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被烫伤的地方比完好的皮肉麻木许多,现在就是往上砍几刀,他大概也是不疼的,但当初他疼得死去活来,疼得恨不能一头撞死,若那时真的烧死了,反倒一了百了,可活下来了,也只好受活的罪。

上好了药,阿力给燕思空重新缠上了白布,俩人忙活完,都热出了一身汗。

燕思空道:“要我说啊,不必再上药了,也不必再缠这些东西,左右衣服一盖,也没人看得出,不打紧的。”

阿力用力摇着头,比划着:你去与佘公子说。

燕思空无奈地撇了撇嘴:“算算日子,佘准的消息该送来了吧。”

阿力说自己下午就去约定的地点取。

燕思空轻叹一声,重新躺回躺椅,慢慢地摇着,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又陷入了沉默。

自那日在楚军大营放火烧粮,一晃眼已从初夏到了秋末。

他以为自己是必死无疑了,可一睁眼,他竟然还活着。

当初佘准把阿力安顿好后,阿力放心不下他,自己跑了出来,一直躲在山里,伺机想去找他,正赶上楚营大乱之际,阿力混了进来,将奄奄一息的他救走。

后来佘准找到了阿力,也找到了他。

他身上多处被烧,阿力也受了伤,可他竟然还是活下来了。或许他燕思空就是命硬,硬到专克身边的人,独独自己想死都死不了,所谓天煞孤星,就是如此了。

那便当他死了一次,如今焕然新生罢,既然老天爷多给他了一条命, 定是还没折腾够他,要让他去完成,还未完成的事。

第294章

入夜之后,阿力出门了,直至天明前才回来,并带回了佘准送来的情报。

自佘准找到燕思空之后,每隔十日便会遣人将情报压在附近山上的一块怪石之下,阿力每每趁天黑之后去取回,因而燕思空虽是躲在偏僻山村,但消息并不闭塞,天下时局和各路人马的动向,他都知道个大概。

这半年多,他除了养伤,以及帮阿力娶了媳妇儿外,几乎没干别的,也不出门。村民们谣传阿力将自己那面容更加丑陋可怖的兄弟藏在家中照料,还时常想从盈妹口中探出一二,但盈妹自小没爹没娘,嫁与阿力后,便夫妻同心,嘴上严实得很,于是满村的人,都没见过燕思空的真面目。

在楚军大营的那一把火,不仅烧了陈霂的皇帝梦,也让燕思空身心皆遭到重创。如今外伤愈合了,但心里的空洞怕是一生也难以填平,他挨过了无数个睁眼到天明的漫漫长夜,反复思索着那些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的问题,尝过痛苦与绝望灭顶的滋味儿,但他最终还是熬了过来。

死过一次后,他想开了许多。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就不再去苦苦寻觅、上下求索,那些破灭过的理想和犯过的错,也不再苛责于自己的无能与软弱。有些事他放下了,比如爱恨,比如生死,比如得失,但有些事他又提起了,比如他仍然要去完成的未完之事。

从佘准不断送来的情报中,难免要出现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曾经刻骨铭心的名字——封野,毕竟那个人,是如今大晟江山的真正掌舵人,怎么样,也是绕不开的

他知道封野掌权后,时局愈发动荡,各路诸侯皆耽耽虎视,失去了皇权的束缚,诸侯割据之势初现雏形,但封野此时根本无力镇压,假以时日,必成大祸。

朝堂内外亦是不得安生,一个连走路都还不会的冲龄皇帝,一个异姓反贼摄政王,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够服众。哪怕封野启用了不少自己推荐的官将,依旧是焦头烂额。

他还知道封野和元南聿一直在找他。

也知道云珑郡主为封野诞下了一对双生子。

他不断地从佘准的情报中看到封野的消息,但却心如古井,就好像那是一个离他非常遥远的、与他毫无干系的陌生人。

是了,那毕竟是他上辈子的事了,对他来说,如今连故人都算不得,若非要他置评上两句,他只能说封野此时内外交迫,危机四伏。

还有陈霂,陈霂退居太原后,虽遭惨败,但野心不死,一直筹谋着卷土重来,有长皇子这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他便有号令四方的底气,如今除了宁王,也将更多藩王与封疆大吏纳入麾下,其势更比从前。

除此之外,也听闻他的小妾齐氏突然暴毙,死时腹中还怀着他的孩子。

最让燕思空哀痛唏嘘的消息,是赵傅义病逝军中。赵大将军戎马半生,为人光明磊落、忠肝义胆,必当流芳百代,扬名千载,只可惜金贼未除却含恨而终,恐怕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随着赵傅义的星陨,以及天气转寒,一水相隔的金兵开始蠢蠢欲动,不停地派出游击侵扰辽东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为,赵傅义曾是辽东的最后一面盾甲,如今这盾甲没了,潢水一旦冻结,蓄谋二十载的卓勒泰必挥师渡河,等待辽东的,将是一场生灵涂炭。

燕思空已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也知道老天爷赏的这额外一条命,他将用来做什么。

他生于辽东、长于辽东,漂泊了半生,千帆阅尽之下,终是要回归故土。他身无长物、孑然一身,不过薄命一条,若余生能为守护辽东尽一份力,或可略微偿还他造下的无数杀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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