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逐王(369)

元南聿气得浑身发抖。

燕思空没有说话。陈霂此举,可能会让他失去辽东,也可能会让他失去民心,但却可能让他得到皇位,他清楚这一点。

不知此时沈鹤轩在做什么,若他规劝过陈霂,那么显然失败了,只是,他真的会让陈霂走到这一步吗?

弃了辽东,得了皇位,或许是陈霂会做出的选择,但不是沈鹤轩的,然而现在看来,恐怕说什么都迟了。

元南聿皱眉看着燕思空:“二哥,你说句话啊。”

燕思空反问道:“大同府尚有多少兵马?”

元南聿想了想:“四万左右。”

“能否从大同府调兵两万来援?”

“如今是勇王在驻守大同,若要调兵,非狼王亲自下令不可。”

燕思空颔首:“我会亲自向狼王禀明军情。”

梁慧勇张了张嘴:“可……”

“狼王早晚都要知道。”燕思空面无表情道,“若他……若他离开广宁,大同府也不肯来援,我们便只能靠自己了。”

“我不会离开的。”元南聿坚毅道,“哪怕仅余我一人,我也会与广宁共存亡!”

——

不知是封野天赋异禀,还是阙伶狐的医术出神入化,两日前,他还昏迷不醒,命悬一线,两日后,他已经能够坐起、进食。

燕思空来看他时,他面上终于有了久违的血色。

一照面,封野就急问道:“战况如何?”

“卓勒泰命人在城下叫阵,意图乱我军心,已经吼了一天一夜了。”

封野目光骤冷:“随他叫去,待援军一到……”

“援军不会来了。”燕思空垂首说道。

封野一惊,定定地望着燕思空:“……陈霂出兵了。”他心中尚抱存一丝侥幸,但口吻已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肯定。

燕思空没有回答,默认了。

封野面容紧绷,一对深邃的眼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思绪。

陈霂早晚会卷土重来,只是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便是趁火打劫,阴毒至极。

但他们并不意外,这个最坏的境地,是他们曾经的猜测之一。然而要面对它,却需要比他们想象中更大的勇气和更大的代价,因为金兵的长刀,已经架到了他们的脖子上。

燕思空低声道:“封将军再度催你回京,我猜,言辞定是十分激烈。”他从怀中拿出未拆封的信,递给了封野。

封野顿了片刻,才缓缓展开信,目光上下扫过,面色越发沉了下来。

燕思空心中纷乱不堪。

如今是在逼着封野在广宁和京师之间做抉择。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因小失大。何况广宁失守了,还有机会夺回来,但一个人一生怎可能有第二次机会夺取京师?只是沦落于金人马刀之下的广宁,注定要被血洗,谁在意这些微不足道的蚁民呢?

封野放下了信,垂首不语。

燕思空抬起头,看向了封野,他无法开口要求封野留下,因为换做是他,恐怕也不会做这样得不偿失的选择,只是广宁是他的家乡,他无法割舍。

封野突然开口道:“我会去信大同府,让勇王发兵来援。”

燕思空错愕地看着封野:“你……你不走?”

“你会走吗?”封野反问道。

燕思空断然摇头:“不。”

“那我也不会。”封野凝望着燕思空,“我说过,谁也不能再伤你分毫,只要我活着。”

燕思空心脏微颤,这样漫长的时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封野在身边,是一件……好事。

“只要尽快打败卓勒泰,我仍来得及赶回京师,叔叔一定撑得住……”封野微眯起眼睛看着燕思空:“怎么,你似乎有些意外?”

“……”

“你以为我会弃你而去?”

“我不确定。”燕思空诚实地答道。

封野怔怔地望着燕思空,难掩哀伤,他苦笑道:“你……‘不确定’。无论我告诉你,你对我有多么重要,其实你心里从未真正相信过。”

“我现在相信了。”

“你相信了,然后呢。”封野逼视着燕思空。

燕思空站起身,走到了封野床边,平静地说道:“封野,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达目的,我不择手段,你救了我,还愿意留下救广宁,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这是你想要的答案吗?”

封野气息不稳,眼中的哀伤与愤怒交织:“我要的是你的心甘情愿。”

燕思空轻声道:“你见过我心甘情愿的样子,我怕是,装不出来。”

“燕思空!”封野悲愤地叫道,“是不是就算我为你死了,你也不会再喜欢我?!”他情绪躁乱,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弯下身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封野!”燕思空扑到了床前,扶住了他的背脊,“可是伤口裂开了?我去叫……”

封野一把抓住了燕思空的手腕,那力气之大,哪里像是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

燕思空看着封野那好不容易有了血色的脸,又苍白起来,心中一阵懊恼。他可以千人千面,可以说出任何令人欢喜的话,为何独独面对封野不行?或许,或许是因为,俩人之所以走到今天这步,起因是他最初的欺瞒,他不想再对封野撒谎了。

封野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燕思空,怆然说:“你关心我,是关心我这个人,还是关心狼王?”

“我关心你,亦关心狼王。”燕思空掀开里衣,见伤口没有渗出新血,才稍稍放心,他直视着封野,哑声说:“封野,我不想再骗你,你说你最恨我骗你。你要我留在你身边,我便留在你身边,只要你能救辽东,要我的命也行……但我再不会动情了,那是我一生犯过最大的错误。”

封野低低地说道:“你我之间的情,是你一生最大的……错误?”

燕思空无法回答封野的质问,他感到心脏闷痛不已。不错,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错误,也是他一生最美好的回忆,好到他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拥有,果然老天爷很快就收走了。

他们已经走得太远、太远,早已寻不回原地,若强行折返,便只会错上加错。

“燕思空,你好狠的心啊。”封野的嘴唇颤抖着,“我奉若珍宝的东西,你视作弃若敝屣的‘错误’。”

燕思空无意与一个伤病之人争论究竟是谁先将他们的情意“弃若敝屣”,他轻声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好好养伤,其他的,等你好了再说不迟。”

封野始终握着燕思空的手,眸中盈满了难言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小声说:“我要你……亲我。”

燕思空顿了一顿,迟疑地凑到了封野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那蜻蜓点水般的吻,带着克制与疏离。

封野心中悲怆更甚。他回想起他中箭倒在燕思空怀中时,那双眼眸中流泻出的,是真正的难过与焦心,那是自重逢以来,燕思空对他袒露过的唯一一丝真情。

他宁愿,宁愿永远留在那一刻。

第321章

封野亲笔书信一封,由五名信使从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路途出发,送往大同府搬援,以防有人半途被捕。

燕思空也效仿他,找来五名信使,分别送出两封信,一封给沈鹤轩,一封给陈霂,但这两封信的内容是一样的。

与他写给沈鹤轩的第一封信之恳切规劝不同,这封信,他只引用了南宋陈汝能的一段词——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是陈汝能写给将要使金的友人——时任大理少卿章德茂的临别赠词,怯懦无能的南宋朝廷与金人签了堪称国耻的“隆兴和议”,陈汝能痛斥华夏疆土遍布蛮夷的腥膻气,呼有识之士雪耻抗金。

燕思空含沙射影的讽刺陈霂和沈鹤轩,是他下的最后一剂猛药。他可以想象,沈鹤轩看到信,必会羞愤,陈霂看到信,必会暴怒,能不能改变楚军与金兵沆瀣一气的局势,他也不知道,反正,也不能更糟了。

上一篇:迟暮 下一篇:小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