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逐王(59)

他们只当颜子廉偏爱燕思空,也未多想,只有沈鹤轩面上浮现了疑虑的神色。

颜子廉把燕思空带进了自己的书房,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燕思空大幅躬身,然后跪了下来。

“让你坐你就坐。”

燕思空顿了顿:“谢老师。”他站起身,坐在了椅子里。

“如今情形你大致也知道了,皇上向来优柔寡断,此时谢忠仁定然在为王大人求情,王大人多年来也算恪尽职守吧。”颜子廉不屑地哼了一声,“虽然并无大用,但是皇上念在过往情分,说不定会大事化小。”

燕思空拱了拱手:“老师说得有道理。”

“我怎么见你并无喜色?”颜子廉眯起眼睛看着他,“难道你不希望自己被从轻处罚吗?”

燕思空平静说道:“学生自然希望我们被从轻处罚,但学生以为,若陛下当真在谢公公的劝谏下大事化小,这事却并不会小事化了,从轻处罚王大人,必然要从重处罚我们。”

颜子廉点了点头:“你能想到这一层,不错,那么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燕思空抿唇不言,而是静静地看着颜子廉,半晌,才道:“学生不敢说。”

“你有何不敢说?”颜子廉挑起了眉毛。

“老师信不过学生,学生自然不敢妄言。”

颜子廉眯起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燕思空站起身,而后郑重跪地:“王大人作为次辅,多年来在阁内与老师掣肘,相信老师并不愿意见到王大人轻松脱罪。”

颜子廉低低地“嗯”了一声:“说下去。”

燕思空深深地望着颜子廉:“蔡大人的疏奏是如何躲过司礼监的爪牙,最终被皇上看到的,相信老师一定比任何人都清楚吧。”

颜子廉轻轻摸了摸白须,面色严肃,他瞪了燕思空一会儿:“继续说下去,我想听听你的妄言。”

燕思空低下头:“学生不敢。”

“说。”颜子廉一拍案,“你还要不要你的前程?”

燕思空悄悄勾了勾唇角,再次抬起头,郑重道:“那学生就直言了。相信这三天时间,老师和同僚们做了不少工作,才能让蔡大人的疏奏不至石沉大海。如今此火烧得正旺,若不趁此时添柴,定会悄无声息地熄灭,我等区区七品芝麻官,就会分摊此案的罪责。”

颜子廉点点头,眼中浮现激赏:“那么,该怎么把这火烧得更旺?”

“王大人为官多年,连我都知道他贪墨、卖官之事,想必老师与同僚们更加熟悉,此时陛下正厌恶王大人,是弹劾他的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只要将他过往之事一一上达天听,这编史错字就显得不那么严重,到时老师与诸位大人再为我等求求情,方才真能大事化小。”

颜子廉低低笑了笑:“思空,你始终是个明白人。”

“老师过奖了,学生不过想要自保罢了。”燕思空道,“况且,学生能想到的,老师必然也早已想到了。”

“不错,此事已经在我等的运筹之中,若能除掉王生声,对阉党将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燕思空心中一喜,颜子廉能对他说这番话,证明他已经开始接受自己进入更深一层的权利网。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自当尽力挽救你们,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老师请问。”

颜子廉突然将身体前倾,一双灰褐的眼眸深深地盯着燕思空,那目光老道而犀利:“你……是当真没核出来吗?”

燕思空微微一怔,而后双手伏地,颤抖道:“学生是真的没有核出来。”

颜子廉坐直了身体,轻声道:“好吧,你暂退下吧。”

燕思空心中紧绷的弦稍松。

颜子廉太聪明通透了,在这样的人的眼皮子底下耍心机,无异于铤而走险,可正因如此,这个人才是值得他投注的。只是,他必须更加小心才是……

第50章

那日,除了向于吉敷陈整件事的前后始末,以及与颜子廉的一番对话外,燕思空几乎没再与他人交谈。

他们在文渊阁的案卷室内枯坐了一个晚上,时节已入秋,深夜寒凉,燕思空闭目假寐,其实毫无睡意,一是冷,二是心事重重,他能清晰地听到有人的牙齿在轻轻打着颤,里外都有禁卫军把守,无人敢吭声,那真是极难熬的一夜。

待到天一亮,早朝之上,必然再起波澜,他们的命运也许很快就有结果了。

不知封野现在在做什么……

新编史一事定然已传遍京师,封野一早就知道,并信誓旦旦地承诺会帮他,若是事态的变化脱离了他的预测,颜子廉保不了他,封野则是他备下的一道救命符。

通过此事,他也能挖出封剑平到底在朝中布置了多少势力,又有多少可以为他所用。

——

昧爽时分,第一声景阳钟响,敲醒了大晟王朝新的一日。文渊阁距离早朝的皇极殿不远,那历经百年风雨的铜钟鸣来犹如闷雷,震荡着每一个子臣的心,提醒着他们皇恩浩荡、天威昭昭。

燕思空闭着眼睛,仿佛都可以看到午门之内,官军旗校的依仗已然庄重列好,几百名大臣从左右掖门鱼贯而入,御前太监鸣鞭,他们走过金水桥,踏入皇极殿,对着金台之上的天子行五拜三叩大礼……

曾经,那是他儿时的梦想,是他爹的梦想,是燕家世世代代读书人的梦想,曾经,他以为天子之所以为天子,盖因天威神授,是神眷之人,曾经,他立誓要辅佐天子,做一个仁民爱物、抚慰苍生的明主。

后来他才知道,皇帝不过只是个人,从周天子到昭武帝,天下改过无数次姓,天子换过无数个人,流寇草莽也能做天子,只要兵权在握,将“有悖天恩”的失德天子“革除天命”就行了,天子不过是胜者的战利品,自古如此。

透彻了这个道理,他与那些一心奉主的忠臣们,注定要走不一样的路。

现在该开始上朝了,颜子廉应该会先以六科给事中上书弹劾王生声,而后其他重臣一同进谏,做官做到王生声这般品级,没有哪个清白干净,诸如贪墨行贿、卖官鬻爵、专权独断等罪名,一个一个往上罗列即可,他相信这些“好料”,颜子廉早有准备。

昭武帝因新编史一事尚在气头上,此时见他有如此多的罪状,再被群臣一番激,也许会当庭将王生声拿下。

只要昭武帝在早朝上问了王生声的罪,哪怕只是羁押待审,此事就算成了,因为过后无论谢忠仁如何求情,以昭武帝极好面子的脾性,也绝不可能让王生声全身而退。

燕思空在平静地臆想时,屋内其他人却是越来越紧张。

尤其是刘钊林,他沉默了一个晚上,终是忍不住,问守卫讨一杯水喝。

那守卫请示过后,给他倒了一杯水。

刘钊林捧着茶碗,双手直抖,茶碗凑到唇边,温水却撒出去了大半。

沈鹤轩坐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腿,沉声道:“刘兄,镇定。”

刘钊林点点头,脸色惨白。

燕思空看着刘钊林,心里平静无波。刘钊林在这一批进士里很不起眼,才学、家世、相貌样样普通,平日也没什么出挑的言行,这样一个人,比沈鹤轩还不适合混官场,至于那林粤,不过是个小小文书,替人摊罪罢了。

他心中早已不存多少善念,所以他并不愧疚,只要能达到目的,他连自己也可以牺牲,旁人又算得了什么。

直到近晌午,早朝才结束,文渊阁也传来了更多的人声。

半晌,屋门被推开了,只听一人喝道:“将翰林编修刘钊林押送大理寺。”

刘钊林手中的茶碗啪地一声摔在了地上,他面上一片死灰之色。

两个禁卫军左右架着他,将他带出了文渊阁,剩余三人眼巴巴地看着前来传令的官将。

那人道:“你三人暂返家中,不得出门,不得与外人接触,听候发落。”

上一篇:迟暮 下一篇:小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