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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王(81)

杨畏期避重就轻道,“梁王镇守荆州,把持水路要塞,手下已有三万精兵,易守难攻啊。”

“正因如此,才更需先生助力啊。”燕思空低声道,“先生才学过人,绝非池中之物,难道想将自己埋没在这区区夔州?”

杨畏期眯起了眼睛:“我本布衣,如今能为苦难乡亲搏条出路,已求不负活这一遭,何敢言埋没。”

“先生此言差矣,无论是梁王还是鲍将军,先生当真相信他们能称王称帝吗?先生寒窗苦读数十年,若真的心系百姓,当知这求志达道之路,不能绕过堂堂正正的仕途,这才是不负苍生不负己啊。”

“仕途,呵呵。”杨畏期冷笑两声,“在下才疏学浅,屡试不中,恐怕是没有那‘求志达道’的本事。”

“先生此言又差矣。”燕思空一脸真诚地说道,“科举之弊,在于独尊孔孟、八股取士,束缚了很多真正有思有识、学问广博的才子,在下当年为了中举,狠钻八股,若不是年纪尚轻,时刻醒己,怕是早晚也变成那些腐儒。先生之才学,哪里都不逊色于我们,若先生以功名妄自菲薄,在下绝无法苟同。”

杨畏期眼里跳动着几分得色,但面上还要极力掩饰,这一番话,显然说到他心尖尖儿上了。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燕思空九岁寄人篱下,十三岁流离转徙,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见识过无数的人,将人心琢磨得恰到好处,一个人想要什么、想听什么,他有时看上一眼便知。

这样的能力在燕思空这个年纪的人身上极为罕见。因为上至皇族、中至贵胄、下至平民,千百年来阶层早已完全固化,除了通过科考寒门选士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横跨阶层,而天下人以农耕为本,绝大多数的人,都被绑缚在土地之上,一生所接触的,都是与他同一地方、同一阶层之人,这一点无论贵贱,大都如此。

可燕思空是不同的,他生于小富之家,长于小官之府,十年流浪,要过饭、打过杂、种过地,给地主儿子做书童,在茶歇酒肆做账房,去耆(读齐)老缙绅府上做食客,还参了几个月的起义军,后来养马医马,倒卖海货,最后贩起私盐,险被砍了脑袋,再摇身一变,一路高歌猛进地中了两榜进士,入翰林,讲经筵,侍太子。他这小半辈子,踏过大半个大晟江山,上拜九五至尊,下识赤脚贱民,什么人也都见过,活得比寻常人几辈子都丰富,要拿捏一个人,太容易了。

杨畏期轻咳一声:“燕大人太抬举在下了,天下读书人,哪个没有报国报民的志向呢,只是……”

“先生。”燕思空低声道,“实不相瞒,我随为晟臣,但私底下也佩服先生的谋略,退蜀军,夺夔州,广纳士,鲍将军一路能走到这里,恐怕都是先生的功劳吧。”

杨畏期摸着胡子,点了点头。

燕思空叹道:“先生是奇才啊,孔明在世,怕也不过如此,京中最近都在偷偷议论,说鲍将军背后定有高人,果不其然,果不其然啊!”

杨畏期眨了眨眼睛:“京中都在议论此事?”

“如此要事,自然要议论,当然,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儿。”燕思空摇头叹息,“有先生在,吾等暂且只能望夔州兴叹。”

杨畏期被捧得极为受用,但他头脑还清醒,也未完全放松警惕,只道:“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燕思空突然话锋一转:“现在,先生是打算继续困守夔州,还是打算跟着梁王谋反呢?”

杨畏期抿了抿唇,眉毛拧了起来。

燕思空淡笑道:“先生应该明白,夔州非久安之地,梁王也非可托之人,先生如此睿智,切莫让自己变成涸辙之鲋(读付)。”

杨畏期冷道:“现在怕是赵将军比我们更加困窘吧。”

“暂时确是如此,但朝廷还在不断往两湖调集兵马粮草,夔州一座孤城,能抗多久呢?不瞒先生,若我此次无功而返,赵将军和狄将军就要合并围城了。”

杨畏期瞪直了眼睛:“你竟敢与我说这话?就不怕你有来无返?”

燕思空笑道:“我一小小翰林,随军文书,杀了我有何好处?我是真心敬佩先生、爱惜先生才华,才泄露军情,先生若是不领情,我便不说了。”

杨畏期沉声道:“说下去。”

“好,他日围城,先生觉得,梁王会不会如他所说,施以援手?”

杨畏期没有说话。

“梁王兵力不过三万,其优势在于占据荆州这个兵家要塞,一旦离开荆州,优势不在,很可能被我军一击荡平,若先生是梁王,你会来救吗?”

杨畏期依旧沉默。

燕思空压低声音,循循诱导:“若先生是梁王,会拿夔州做饵,拖住我军,然后顺流之下,一路招兵买马,剑指金陵,只要拿下金陵,坐拥金山肥水,小小夔州可还放在眼中?”

杨畏期腾地站了起来,双手背在背后,直勾勾地瞪着燕思空。

燕思空也跟着起身,朝杨畏期躬了躬身,然后指向床位的一口大木箱子:“那一项财宝,不是给鲍将军的,是给先生的。”

杨畏期挑了挑眉:“你好大的胆子。”

“我有胆子给,先生可有胆子收?”燕思空深深地望着杨畏期,“先生与鲍将军不同,先生是朝廷可用之才,切莫辜负了大好前程。”

杨畏期定定地看了燕思空半晌,转身走了。

封野正站在门口,尽责地当着侍卫,见杨畏期走了,才转身进屋,掩上了门。

燕思空正给自己倒了杯水,狠狠灌了两大口。

封野神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燕思空。

燕思空叹道:“可累死我了,此人不好对付。”

“当真?我却是听你一直牵着他走,此人聪明不假,但终究不比你聪明。”

燕思空摇摇头:“人心难测,决不可低估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敌人。”

封野凝视着燕思空,似是欲言又止。

燕思空道:“怎么了?”他言笑道,“堂堂靖远王世子为我们守门,那杨畏期真是祖上冒烟了。”

封野却没笑,只是轻叹道:“空儿,你有时候聪明得让我觉得……”

“觉得什么?”

封野顿了顿,又摇摇头,笑道:“你确实长大了,我怎么也琢磨不透你了。”

“难道你小时候就能琢磨透我了?”

封野拉着他的手,在他额上亲了一口,低笑道:“那倒没有,我是长大了才开始‘琢磨’你的,将你里里外外都‘琢磨’了个够,发现滋味极美。”

燕思空也乐了:“又不正经了。”

封野进而搂住他的腰,细细亲吻着他的发迹、眉眼:“若非军情紧急,真想在这里多待几日,与你在一起,总嫌时间不够。”

燕思空轻抚封野的鬓角:“若时时腻在一起,滋味反倒不美了,我觉得现在很好。”

封野将唇落到了燕思空的唇上,温柔浅吻着,含糊言道:“可我就想时时腻在一起……”

燕思空搂住他的脖子,动情回应,同时不忘调笑:“你说得对,你爹见了你这样,定要赏你军仗。”

“我也说了,为你,挨刀子也值。”封野旋身抱起燕思空,压在了塌上……

——

第二日,杨畏期命人来把一箱金银取走了,但人并未现身。

燕思空知道任务快要完成了,若夔州旧部能够顺利接到他的消息,他们就可以返程了,到时合并围城,杨畏期自会劝鲍云勇投降。

等待的时间异常难熬,时事波谲云诡,变数无处不在。

俩人再商议梁王动向时,封野道:“若我们当真围城,梁王就算有一百个理由弃夔州不顾,也还是有来援的可能,毕竟,这里有五六万可用之兵马。”

燕思空点点头:“没错,我虽那样劝杨畏期,但梁王仍是有至少三成可能来援,我们绝不能让梁王来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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