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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 王(16)

段人凤摇摇头:“没有。”

金玉郎蜷缩成了一团,半睁着眼睛说道:“你们别祸害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掐我几下,我就会哭了?我不哭,我要哭也不会是为了这个哭……”说到这里,他一吸鼻子,又在枕头上蹭了蹭眼泪:“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啊,上个月我还好好的过日子呢,现在忽然家也没了,大哥也成仇人了,舅舅……更不用提……”他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只有你们还肯管我,可你们也不是真心对我好,你们只是为了钱……你们拿了钱,也会走,就剩我一个人……”

说到这里,他正式开哭,哭声不高,然而涕泪横流,一噎一噎的抽泣,是个伤心欲绝的模样。段氏兄妹活了二十多年,从不知伤心为何物,此刻两人一左一右的坐了,段人龙呆呆的看着他,没什么表情,段人凤微微的蹙了眉毛,先是望着他出了神,后来她伸出了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钱,我们是要拿的,但我们未必一定要走。我们只是过腻了土匪的日子,想要换个活法,只要活得舒服,在哪里活、跟谁活,都没关系。”

说着她用力拉扯了金玉郎,想让他也坐起身透透气,金玉郎顺着她的力道真坐起来了,然而没给她机会看清他,他软绵绵的直接趴向了她。双臂将她环抱了住,他把眼睛埋向了她的颈窝,用湿漉漉的睫毛一刷她的脖子。

段人龙说了话,“男女有别”什么的,她没听清,也懒怠听。她向来没拿自己当女人,也从未当金玉郎是个男人。用“男女有别”四个字来分隔她和他,俗了。

别人可以俗,段人龙是她的亲哥哥,他不该俗,所以当段人龙聒噪不止之时,她忍无可忍,瞪了他一眼。

她一眼就把哥哥瞪哑巴了。不是哥哥怕了她,是哥哥心中一动,先她一步恍然大悟。

金玉郎的哭声渐歇,咻咻喘息着抬起了头,他直视了段人凤的眼睛:“天一亮,我就回家去。”

段人凤问道:“你不是不敢回去吗?”

金玉郎抬袖子一抹脸:“和我舅舅一起回去,我是不敢;可是和你们一起回去,我就敢了。他不就是想要我的钱吗?我偏不给他,给狗也不给他!他再敢杀我,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段人龙在后方又开了口:“哎,谁是狗?”

段人凤则是对着哥哥说道:“昨天还死活不敢回家呢,今天又敢了。你算是白杀人放火了。”

段人龙笑了:“没关系,权当练手,也省得他那个舅舅跟去北京添乱。”

金玉郎清了清喉咙,囔囔的说了话:“等到了北京,你们要保护我。”

段人凤随手抓起枕巾,给他擦了擦脸:“可以保护你,但我们毕竟是当过土匪的,你大哥会不会让警察把我们抓起来?”

“我大哥又没见过你们,你别承认自己是土匪不就行了?”

“你大哥没见过我们,可他身边有人认识我们,就是那个传话的,姓什么来着?刘?”

金玉郎像是要赌气:“那就让段人龙把小刘也杀掉!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谁死了我都不在乎!反正我不死!我就是不死!”

说完这话,他“咣当”一声躺了下去,段人凤眨巴眨巴眼睛,一时间没有话讲,慢吞吞的也躺了下去。段人龙独自又坐了片刻,末了转过身去关了壁灯,又叹息了一声。金玉郎诚然是糊里糊涂,可他自从和这条糊涂虫凑做一队之后,杀人放火死里逃生的,也有点昏头昏脑,并且还有了失去妹妹的征兆。无形的大浪推搡着他,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不由己,只感觉金玉郎实在是太孩子气,若天下的孩子都是这个熊样,那么自己这一生不如就游戏人间、断子绝孙了吧。

一夜过后,金玉郎这一行人当真启程,要回北京去了。

段氏兄妹,貌似莫测高深,其实热血一冲,可以瞬间失去理智,比傻瓜更傻。他们既不了解敌情,也没制定对策,甚至都没有想那二十万酬金——任何正事他们都没想,倒是没忘了上火车前买水果瓜子香烟。如此在火车上消磨了半天光阴,他们在这一天的下午时分,到了北京。

第14章 懵懂

下午时分,三人在北京的西车站下了火车。

段人龙手里拎着个小网兜,里面装着五只硬邦邦的大青桃子,是他们兄妹路上吃剩下来的。段人凤的一条手臂上搭着两件西装上衣,另一只手领住了金玉郎。今天天气热,金玉郎和段人龙都是衬衫长裤的打扮,上衣早在火车上就脱给段人凤了,段人凤其实也想脱,可是不敢,因为她那个身量,削肩细腰的,有学生装掩护着,还看不出女性的曲线来,一旦脱了那粗线条的上衣,她十有八九就要露馅。

单手握着金玉郎的手,她领孩子似的领着他走,他那巴掌薄而大,绵软细嫩,并且一直是热烘烘的,像是个病孩子的手。事实上他也确实是病了,一路上什么都没吃,只喝了点水,而且无论是掌心还是额头,全都在发烧。想当初他都落进土匪窝里做肉票了,还照样能吃能拉,能玩能睡;如今眼看着要到家了,他反倒病了起来,段氏兄妹嘴上不说,心里都知道他这回真是上了火、动了心。

换言之,就是这小少爷走了二十一年通达大道,如今猛的一脚踢上了铁板,好道路他是走到头了,他本人也是疼得懵了。

段人龙和段人凤夹着他走,走出了西车站后,段人龙先不急着叫洋车,只问金玉郎:“你这一路连个屁都不放,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回上了洋车可就真到你家了,你见了你大哥,是把话挑明了大闹一场?还是装孙子不出声,拿了钱就开溜?”

金玉郎停下来,扭头望向了他:“你放心,我有我的主意。原来我是傻,可我现在明白过来了,我不傻了。他会对付我,我也会对付他。”

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是个心如死灰的冷酷模样。但段人龙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只敢把他的话当成屁听,至多是个冷酷的屁。

若是换了一般有理智的人,此刻面对着金玉郎这么一位糊涂少爷,就要各寻出路以求自保了,纵然是一颗心被二十万元的巨款勾住了,也要把住心神,不会贸然行事。然而段氏兄妹实在超凡,在明知道金玉郎说话和放屁差不多、自己也没什么主意的情形下,还是坐上洋车,往金宅去了。

金宅有气派。

段氏兄妹从小没受过穷,自从少年时代进了长安县的洋学堂后,大小的世面,他们自认为也是见了些许,可如今在金宅大门外下了洋车,他们举目瞻仰,全都是半晌没说出话来。金家的二爷没了,门内门外白花花的,是金宅的人和物一起在给二爷披麻戴孝,可饶是这么白花花的,依然能瞧出宅子本身的豪华来。金宅门口是一片平坦的敞地,靠边停了三辆汽车,朱漆大门大敞四开着,门内无人,倒是门楼下方左右各有一间门房,其中一间门房开了门,有个听差许是以为来了吊唁的宾客,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迎到半路,他看清了金玉郎,登时停住了,也不说话,单是圆睁二目,直勾勾的死盯。

金玉郎没理他,自顾自的往门内走,都将要走到大门跟前了,那听差才颤巍巍的开了口:“您是……二爷吗?”

金玉郎和他擦身而过,一言不发。段氏兄妹跟着他往大门走,一边走,一边还回头看了那听差一眼。他们这一眼里,并没有包含什么深意,但那听差像是被他们那目光刺着了,先是打了一个哆嗦,随后便扯着喉咙高叫起来:“二爷!二爷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