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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17)

灵鸷对族中之事也不欲说得太多,只道:“从前是的。可最近这千年以来,除了我恩师,就只有我。”

“敢……敢问主人高……高寿?”时雨小心翼翼问道。

面对时雨突如其来的口吃,灵鸷莫名奇妙地瞥了他一眼,“一百九十七岁,如何?”

“时雨愚昧,不知这个寿数在主人族中算是何等年华?”

“白乌人一百五十岁之后形貌便与凡人弱冠之年无异。况且你我长生之辈,以年岁相论岂不可笑。”灵鸷反问时雨,“你且说说,你又几岁?”

时雨老实道:“我得见天日至今大约一千一百年。此前在蒙昧中到底过了多久无从计算,想来时日也不短。”

“就算你一千一百岁……为何还是这般样貌?”

灵鸷话语里直白的嫌弃令时雨羞愤不已,不觉臊红了脸。他活了那么久,还从未有人瞧不上他的皮相。

绒绒好心,替时雨开解:“时雨灵窍初开便是这般模样。他若不是灵魅,那么据我揣度,应是生于胎气所化的结界之中。不知何故母体已散形,唯独胎气不散。说来他也可怜得很,孤身在结界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周遭无形无器无物,如天地未开,唯有母体残存的几缕灵识片段为伴。他的本领也是在那时学会的。”

灵鸷也是头一回听闻这种育化方式,不过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他也不觉有何不妥,只问:“你是如何出的结界?”

“我也不知。”时雨还有些别扭,虽不敢造次,语气略有些生硬,“出来了便是出来了。”

“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绒绒笑嘻嘻地逗他:“是不是啊,小时雨。”

她故意着重于那个“小”字,时雨凉凉扫了她一眼,躬身上前对灵鸷说:“我初出结界之时,寒潭畔,一霎天边雨过,那是我初次感应到天地之物——故名‘时雨’。”

灵鸷颌首不语。

时雨离灵鸷近了,想起绒绒之话,再看他时仍觉诡异万分。

世间近百年来素有女子着男装之俗,即便贵族仕女出游,身着男装袍衫、束发、踏靴,甚至佩刀剑者均不罕见。鬼市初见灵鸷,他那一身穿得太过招摇,形貌也偏于阴柔,时雨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女子假扮。可是见过灵鸷光裸的上身之后,时雨就彻底打消了这种疑窦。哪里会想到身为天神遗族的白乌氏竟有如此古怪的血统。

此时在他眼前的灵鸷已无锦衣炫目,长身玉立,眉目飒爽,肤色冷白中隐隐有幽蓝之色,在时雨看来说不上多美,却也并不鄙俗。

少年人面相往往雌雄难辨,然而以灵鸷心思之坚忍,行事之果决,身手之凌厉,甚至是他对待绒绒和时雨判若云泥的态度……纵是明白此时的他既非男子,也非女子,时雨还是认为他更偏向于前者。

时雨对灵鸷好奇到竟有些难耐,日后也难有机会再遇上其他白乌人了,他后悔那日没能眼疾手快地一探究竟。

“你看什么?”灵鸷皱眉道。

时雨狼狈移目,绒绒怕他露了形迹,笑道:“你可不要问我活了多少岁,我不记得了。”

“青阳君是你主人?”灵鸷问。

绒绒摸着垂在肩上的发缕,点头:“算是吧。时雨不忘走出结界时那场雨,我初生时却只记得他。”

“为何离开,他待你不好?”

“大概……还是昆仑墟太过冷寂了。武罗大神说得对,我毕竟没有天神的心性修为。”绒绒说完,又变作了欢快模样,“你们白乌氏这样的远古部族,一定也有许多珍奇灵兽吧,可有比我美的?”

“你并没有多美。”时雨点破。

“你美,可你却没有我这般毛绒绒。”绒绒气急败坏地嚷嚷:“我这就去找琅玕之玉来敷面。

灵鸷正想着族中这些年来气氛日渐肃杀,休说是豢养灵宠,便是初生的孩儿也不多见了。

“我无需毛绒绒的兽型来讨人欢喜。”时雨还在和绒绒斗嘴不休。

灵鸷忽然心中一动,看向时雨时也温和了不少。

“你变个毛绒绒的给我瞧瞧。”

时雨以为自己听错,“不……不知……主人何意?”

“你不是善幻化?”灵鸷颇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时雨如蒙奇耻,脸一仰,“主人不如杀了我罢。”

“我不杀你。只需再取你元灵,或可送你重返母体之中。”灵鸷毫无慈悲之意。

时雨疑心他对玉簪一事的底细早有察觉,也知他不喜开玩笑,可……

“时雨,区区皮相有何足惜!你不也说过,一旦认主,万般皆为主人所有?”绒绒心知时雨是断断不肯死的,不过放不下颜面。

时雨心一横,水畔出现了一头巨大文豹,皮色油亮,凶猛矫健。

灵鸷以伞拄地,盘腿而坐,说:“再变!”

说话间文豹化为火红朱雀。

“再变!”

时雨只得依言照做。不过他亲身幻化出来的不是狞猛异常的虎豹虬蛟,便是孔雀凤鸟等美貌灵瑞之物,灵鸷均未看在眼里。

“主人莫非要我变作王八才肯满意?”最后时雨以猞猁之身高声抱屈。

夜风中传来“桀桀”笑声,一黑影贴草丛而过,又魑魅般无声飞远,没入远处山林之中。原来是一只夜鸮自草丛捕鼠果腹。

“就这个吧。”

时雨如鲠在喉,自知多言无益,默默变作了夜鸮模样。不过与方才那只灰扑扑的凡鸟不同,他通体雪白,唯独双目金澄。

灵鸷摸了摸下巴,朝他伸出手。时雨知趣,展开羽翼飞至灵鸷臂上。

“雪鸮?”灵鸷用指尖轻刮他锋利的喙,“倒是一只俊俏的畜生,远胜你从前形貌。”

时雨哀莫大于心死,然而于死灰之中偏有一念残存——这还是灵鸷头一回对他吐露赞赏之语。雪鸮低头缩羽,默默栖在灵鸷身上。

“鹰鸮素来都是夜间出没,时雨这一身雪白看似不合时宜,却与灵鸷你锦衣夜袭的风范颇有共通。好得很呢!”绒绒喜滋滋地去逗弄时雨,还未摸到他的羽毛,险先被他将手指啄断。

第12章 玄陇山神

既决意要往西海大荒之地而去,临行前时雨回了一趟鬼市。不过才隔了几日,从前门庭若市的绒绒家酒肆已人去楼空。正如时雨所料,整个宅院里里外外一片狼藉,如遭受过洗劫。不知是玉簪手下众喽啰上门来寻仇,还是贪财寡义的仆从所为。好在时雨对此地并无眷恋,也不将身外之物看在眼里,只依绒绒所托捡了几件她事先藏匿好的“宝贝”,无非什么思无邪、瑶草等无用之物。

出门时他忽又想起一事,不情不愿地在鬼市中挑了两身华贵不俗的锦衣带在身上。

他们离了长安城沿陇关道一路西行。此行路途遥远,灵鸷倒也没有心急火燎地赶路。解开朝夕之水的秘密固然重要,可游历山川也是他心中所愿。俗世间百十年的光阴于白乌氏和抚生塔而言不过只是须臾,他心里明白,若日后回了小苍山,他再也难有这样的时机与雅兴了。

时雨屈服于灵鸷淫威,大多数时间都以雪鸮的形貌随行。绒绒仍是绿衣少女的形貌,悠哉悠哉地陪灵鸷一路走一路看。

除去对锦衣华服的偏爱,灵鸷在其余起居行止方面颇为随意。时雨有心讨好,可无论是邀他去赏皇家汤池,还是品尝人间异馔,他都不是很感兴趣。他又不喜时雨擅施结界,滥用术法,于是穿行于莽林山野之间,日晒风吹、草行露宿都是常有的事。

时雨虽不受风霜侵扰,然而他在这数百年里过惯了精雅的小日子,一时间颇为苦恼。一路过了扶风、岐山,终于行至玄陇山一带。那夜骤遇大雨,他便借机提议找个好去处暂避。

灵鸷不以为然,“这点雨何须躲避。”

时雨说:“主人一路以灵为食,想必有些腻烦了,歇歇脚,打打牙祭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