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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2)

“神了!”子纪由衷喟叹了一声。

及至几人重回驿站饮茶,子纪仍在调侃不休:“我当你为何不喜枢密使方典家的千金,也瞧不上郑太傅那娇滴滴的孙女,汴京万紫千红都难入你法眼。七郎啊七郎,原来你喜欢的竟是这样……这样要命的,当真看不出来!”

高颐事后回过神来,思及那女子形貌,以及她全无半点柔婉恭顺的神色,沉思道:“依我看,那姑娘多半不是中原人氏,从头到脚都古怪得很……”

“管她是番族还是蛮子,只要是大活人,若七郎真心想要,又岂有得不到之理。不过,人都走远了,说这些还有何用。”子纪端起茶抿了一口,笑嘻嘻地问:“七郎,你若有心,方才为何不留住她?”

他原是开玩笑罢了。七郎身份贵重,惯来眼高于顶,清心寡欲。以他的出身容貌,只有京中少女痴缠于他,他从不假以辞色。坊间偶有流言,说他恐怕喜好男色。若不是他们自幼一块长大,对他知之甚深,多半也要信了。如今看来,恐怕只是他年纪尚小,过去未曾开窍罢了。如今因缘际会得见佳人,照样还不是被勾了魂一般。

“她说走就走了,我能如何?”少年瓮声说道,话里话外透着懊恼。

难得见他这番模样,连他表兄高颐都笑了起来,“小七,你莫非还当真了。”

“把人留在眼前,再想怎么办也不迟!”子纪一边怂恿着,却又忍俊不禁:“你就不怕那样的佳人将你嚼得骨头都不剩……”

话还未及说完,七郎忽而起身,他们还不及反应,他已出门,纵马追了出去。

驿外唯有一条笔直官道,他明明瞧着她朝汴京方向去了,不过隔了一盏茶的工夫,以他骑马的脚程,半个时辰之内断无追不上之理。可他一路疾奔,沿途未敢错过任何一个身影,直至日暮,佳人杳杳,眼前空余秋草黄沙。

追上来的高颐和子纪在天黑之前好说歹说劝服了他暂且投宿于最近的官驿平秋坊。

子纪已被高颐训斥了一轮,心中也有些后怕,用晚饭时仍不忘劝慰着沉着脸不肯动箸的少年:“你且歇下,说不定我们赶在了她前头,明日路上就碰见了。”

纵是如此他们仍不放心,陪他饮酒闲聊到夜深方各自回房。他分明听到子纪在走道外对高颐嘀咕了一句:“这个小七,不开窍则已,一开窍就跟魔怔了似的。”

他可不是入了魔。

平秋坊是他们返京前最后一个大型官驿,得知他们入住,早已将上房腾出备好。这几日赶路劳顿,满身风尘,周身困倦不堪,可周遭一静下来,他满脑子都是她的身形眉眼,她接过酒杯时的会心一笑,她绾得并不高明的头发,她指间长年握剑的薄茧、臂腕上的伤……念念不忘,颠来倒去,连带她肩上那只刁钻的小畜生都变得莫名地可亲。

他在这世上十七载,自降生起便享尽荣宠,母亲疼爱、父兄护持,今上和太后对他也颇为爱重。兼之天资聪颖,容貌出众,他仿佛占尽了世间的好。除了天下,他什么都可以拿捏在手中,可什么落不进他眼里。幼时有得道高僧说他尘缘极薄,家人尊长怕他早夭,只求他平安喜乐,万般皆顺着他去。他修佛习道,精研玄学,心中仍是浑噩迷惘,不知这一世为何——今日看来,原似在等一人。

外间草虫鸣叫声渐稀,值夜的近侍脚步声停歇。她终于来了,安坐于小窗之下,他站得极近,耐心将她长发抖开,再以骨篦梳顺,绾了个同心髻。窗外空心树柔韧的枝条摆荡进来,发出低吟一般的声响,她探手攥住枝条,他攥住她同样柔韧的腰肢……明明好不容易才绾得教他满意的发髻不知何时又散落开来,颠倒排布的星空下,蓝色火焰旁,她皓腕光洁,皎白修韧的腿缠在他腰间,柔顺地唤他“夫君”……

“再叫一遍,再叫一遍!”他喃喃重复。

“夫君,夫君……你不是说要我陪你一辈子?一辈子,有趣得很。”

她的神情欢愉而烂漫。那时她眼中只有他,那“一辈子”她心中也只有他。可惜凡人的一辈子委实太过仓促。

雪白的大鸟自无风的天际滑翔而过,忽而银光如虹,长剑贯穿鸟身,血污倾泄,天边崩出一道裂隙,一切如梦幻泡影消散于无形。

他惊醒过来,驿馆内崭新的锦被令他皱眉。一簇毛茸茸的黑影盘踞在他枕畔,悉悉索索低头轻嗅。

月入秋床,室内一灯明灭。他似乎只睡过去片刻,却做了个很长的梦。紫貂见少年懵懂起身拥被而坐,一溜烟回了主人身边。

紫貂的主人垂首站在书案旁,夜风潜入,她用一物抚平了被风掀起一角的宣纸,默默回过头来,手中之物幽光森寒。

少年的耳朵又开始赤红滚烫,他知道自己是醒着的,可眼前这幕仿佛比方才的梦境更让他吃惊。

她是如何在侍卫眼皮底下登堂入室的?来了多久?这样的问题听起来太过蠢钝。他犹疑着,却问了一个更蠢的——“你……可是来找我?”

“途中琐事耽搁,这次我来晚了。”她看着他,语气熟稔而闲适,“你看,你都长大了。”

他脑子乱哄哄的,有些分辨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只因说话间,她已施施然走近,侧坐在床沿。

“不想惊扰你的春梦,我便又等了一会。”

明明那样狎昵的语句,她淡淡说来,毫无半分浮浪做作。反倒是少年羞愤欲死,偏又无力辩白,涨红脸咬着唇,悄然将锦被拥得更紧。

“又梦到了我?”

“不……我,我……”

她莞尔,把玩手中泛着幽光之物,“头一遭?别怕,横竖也是最后一遭。”

纵是满脑遐思,他仍慢慢品咂出她话外之意,整个人一激灵,连带也看清了她手中之物,那是一柄形状古拙的短剑。

“你要杀我?”

她对少年油然而生的惊惶视而不见,和气地问:“用不用呼唤门外侍卫?”

“我能问为什么吗?”少年紧攥着锦被的手又缓缓松开。他虽是天潢贵胄,却更是富贵闲人,与世无争,一时竟想不出谁会冒着灭族的风险处心积虑取他性命。

“不让他们进来也罢,我也不必徒增杀孽。”她笑笑,信手抽出短剑,“你问为什么……让我想想。是了,这回我想让你尝尝什么才是真正的‘剖心析胆’。”

貌不惊人的短剑出鞘后幽光更甚,那泛蓝的幽光宁静之极,让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少年心中益发相信,自己与她定不是今日初见,只是他想不起过去的因由。

“我可是做过伤你之事?”少年垂眸看着她臂腕上凌乱斑驳的伤疤,像是被刀锋划过所致。而在他那场诡异旖旎的梦境里,这些伤并不存在。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若是真的,多半是无心之失。我,我对你……”

接下来的话他说不出口,也不敢再说。剑锋斜挑开他衣襟,轻抵胸膛。她还未加力道,少年玉色光泽的肌肤上已有血珠滚落。

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然而命在旦夕,出于本能,仍将身体往后一缩,一手截住她持剑的手腕,神色焦灼。“且慢!”

她也并不着急,挑眉倾听他求自己饶命的理由。

“无论我做过什么,是不是我做的。人死万事皆空。若我活着,从今往后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去做,我想让你开心快活……你不信么?”

“我信。”她摇头,“可惜同样的话,你上回已经说过了。”

他微微一愣,随即吁了口气。“我们果真是旧识。你臂上的伤……怎么来的?”

她用上扬的剑锋轻挑起他的下巴,让他不得不扬起头来。“你不是记起的事越来越多了吗?长得也愈发像……你自己了。”

“我做过的梦,莫非是真的?”少年问完这一句,察觉到她另一只手轻覆在他手背,他飞快反手回握,心跳得发慌,轻颤的睫羽下,目光也变得缠绵,红着脸不再直视于她。“你叫我‘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