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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26)

灵鸷悠悠转醒,已重回小苍山。他又一次败于霜翀之手,倒在了镜丘之上,光可鉴人的地表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狼狈。霜翀不忍,欲上前相扶,被一个眼神斥退。

“你毕竟不是天佑而生。”大掌祝莲魄一字一句道。

是的,他并非天佑而生,这句话已在他耳边重复了无数次。灵鸷捂着伤口,忍痛道:“我从未想过要成为大掌祝,但我日后可以辅佐霜翀,执雷钺护卫白乌。”

“白乌已无需执钺者。况且,你也无力执钺。”

大掌祝拂袖而去。灵鸷看向温祈,连温祈也朝他摇了摇头,随大掌祝去了。

灵鸷不信白乌已无人可执雷钺,雷钺曾是白乌之魂的象征。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怂恿着——“未尝一试,又焉知不能?”

他一步步走向雷钺。雷钺虽为白乌之宝,但从未被束之高阁。它就悬在镜丘的尽头,能者得之,孩童也可在旁玩耍嬉戏。

三千年了,竟无人动它分毫。

灵鸷把手放在雷钺之上,红光障目,不尽天火将他周身包围,可他感受到的却是穿胸之痛。

霜翀绝不会这样伤他。

利爪穿胸……土伯……红光……玄珠!他有些想起来了,镜丘雷钺、久违的亲人、不尽天火都不过是一场幻象。小苍山尚在千里之外,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灵鸷试图凝聚心神将幻象自心中驱走,无奈胸前剧痛令他神思恍惚。一个小小身影自天火尽头走来,绯衣玉貌,明眸清澄。随着他靠近,琉璃火光烧得更盛,元灵灼烧之苦将躯体的疼痛都覆盖了过去。

“也该让你们这些刽子手尝尝被天火的滋味了。”时雨俯下身,指尖划过灵鸷耳畔的冷汗,轻声问:“是不是很疼?”

灵鸷沉默。除去他一贯的漠然,时雨只能在他稍稍将头偏向一侧时捕捉到一丝厌恶。

只是厌恶,再无其它。连恨都不屑于给。

时雨知道,在灵鸷心中,他还不配。

他展颜一笑,轻轻掂了掂手中的通明伞。

灵鸷招手唤回通明,然而伞在时雨手中居然纹丝未动。时雨持伞,起身施施然复行一礼,朗声道:“多谢主人成全!”

灵鸷手中的剑还在,却无半分还手之力。他以剑尖支地,强行跪坐起身,讥诮道:“早知你是养不熟的小畜生。”

“那你也应该知道,当年灭震蒙氏一族的正是你们白乌人!”

“白乌乃是奉天命行事。”

“我不管!我只知道我母亲葬身雷钺之下。全族一千三百多人被你们屠戮干净,还要被强行毁去三魂,永不得超生!”

无数的聻自天火中窜出,附于灵鸷身上。一边是灼烧之苦,一边是入骨森寒,灵鸷执剑之手几欲不稳,半跪之躯摇摇欲坠,他听到自己牙关发出的声响。

很小的时候灵鸷就知道,奉命灭震蒙氏全族是白乌最后一次替天帝执刑罚。从那以后,雷钺便被束之高阁,上任大掌祝醴风下令撤去执钺者,命全族一心一意镇守抚生塔。

“我母亲之魂可是在塔中遭受天火之苦?”时雨含泪问。

灵鸷冷淡回道:“不,她没有这个资格。她的魂灵祭了天火,早就化为塔下劫灰。”

这是实话,震蒙氏女虽是真人中难得的英杰,至多也不过是半神之躯,进不了抚生塔。可灵鸷并没有告诉时雨,除去昊媖,那些被抚生塔耗空了元灵的白乌先人同样化为了劫灰。醴风婆婆已经去了,莲魄、温祈、霜翀……包括他迟早也是这样的归宿。整个白乌都将为抚生塔而殉,又有谁替他们打抱不平?

“往日之辱我必将百倍加诸你身!”

时雨双目一片血红之色,犹如玄珠附体。透过火光,可见原本寒潭的所在如经受过暴风烈火的肆虐,再无丝毫生机。绒绒、罔奇的身躯半被砂砾碎石覆盖;土伯不知去向;仲野、游光的残躯与破斧散落各处……玄珠与结界同时消失不见。

灵鸷隐约知道发生了何事。他明知不妥却仍贸然出手,落此下场与人无尤。

玄珠自时雨口中而出,赤红氤氲,中有黑核,仿佛血色瞳孔凝视于他。灵鸷横下心,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将土伯利爪自胸腔中强行拔出,灵识在瞬间涣散。

“为何要救我?”他垂死间只觉面庞似有雨落,一片冰凉之意。“你宁肯不要命了,也不肯对我服软一次吗?”

第18章 今非昔比

天火熄灭,聻也退散开去,和风柔光笼盖四野。灵鸷双目半阖,依稀看到月下一人背对着他立于秋水寒潭之畔,锦衣辫发,肩上栖有一雪白大鸟。那人抬手轻抚鸟羽,始终未曾转过身来。

这宁静景象只维持了片刻,又在血光中淡去。玄珠鬼气森森,聻在其中痛苦挣扎,有厉声传出:“震蒙氏镇守玄珠数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天地不仁,众神撒手东归,连最后一丝希望也不肯留给我们,还以如此酷刑加身……震蒙氏就是白乌的前车之鉴,你们迟早也会遭报应的!”

“主人……灵鸷,灵鸷!就算我只配做你肩上雪鸮,你还是不忍眼睁睁看我赴死是吗?”

时雨心中两端撕扯,周遭的幻象便一直随着他心绪波动变幻不休,教人目眩心迷。

灵鸷怒火中烧,只恨自己不能速死。

孽障,就连行杀人诛心之事也如此啰唆!

——

“昨日你独自给他换了衣服,嘻嘻,究竟……看到了什么。好时雨,你就告诉我嘛。”

“我当时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别的。”

“骗人,我才不信。”

“你自己为何不去……等等,他伤得不轻,不可再去惊扰!”

“我偏要亲自替他擦洗。”

“你敢!”

……

灵鸷动了动手,煎熬地将脸转向一侧。无论他是生是死,是昏是醒,为何总逃不开这样的碎嘴子。

胸前疼痛犹在,证明他还未死,这两人竟敢连传音的小结界也不用了。

他尝试了好几次,终于以手肘支撑,慢慢地起身。屏风外吵得正欢的两人惊觉里间动静,各自发出一声惊呼扑了进来。

“灵……主人,你醒了!

“灵鸷,你没事吧?”

灵鸷对于这类废话向来充耳不闻。他睁眼后已知自己回到了山神洞府,时雨那孽障磨磨唧唧半日,竟未下手。

坐稳后,他一手按着伤处,忍痛低头察看。

“主人快快躺下!你伤口已无大碍,但仍需静养,切不可妄动!”时雨急切道。

“嚎什么?”灵鸷被时雨的惊声高呼扰得烦躁,紊乱的灵力周身乱窜,险些撅了过去。他知道自己的伤口会很快愈合,但受损的元灵恐怕需要一段时间才恢复如常。

“怎么不见我的外袍?”

“我,我见主人伤重,所以才脱了……”时雨吞吞吐吐地解释,忽又想到,灵鸷醒来后对松松系着的衣襟也不甚在意,眼下未必是在追究他的无礼。他小心试探:“主人可是问那身暗金袍子?衣上已有破损,又沾染了主人与土伯之血,我这才让仆役将它拿走了。”

灵鸷闭目不语,脸上虽不显,但时雨已知自己猜对了他的心思。他眼下想必正懊恼得很。

“土伯如何了?”灵鸷良久方问道。

绒绒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灵鸷现在追问土伯,难道是对土伯毁去他新衣一事耿耿于怀不成?

“我让他走了。”时雨低声说:“他已断了一腕。我知道主人并不想赶尽杀绝。”

他所言不错。灵鸷若有心要土伯性命,最后那一剑便不会仅仅断去土伯利爪而已。白乌与幽都从未结怨,他已闯下祸端,还不知大掌祝会如何责罚于他,又怎敢为白乌平添血债——尽管记在白乌氏头上的血债并不差这一笔。

这次外出游历,灵鸷方知外界犹记得白乌者,多半对他族人非惧即恨。可笑白乌氏自认替天行道、守诺忠职,然而在他人眼中终归是“刽子手”罢了。想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看向时雨。时雨目光原本正关切地巡于他身上,与他视线相对,惶惶然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