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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33)

“既是旧友,我对你尚有几分了解。”灵鸷说。

谢臻不知该说什么,索性开门见山,“我来是有一事相询。那日你说我魂魄异于常人,可知是什么缘故?”

灵鸷摇头,“大执事说,他阅遍族中典籍也未曾见过有这样的先例。”

“我也从没听说有如此古怪的凡人。”绒绒轻扯时雨衣袖,“要不你再出手让我瞧瞧,他当真不怕你的法术?”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时雨不动声色。他并未告诉绒绒,其实当谢臻靠近之时,他已再度施展“摄魂幻境”之术,甚至催动了玄珠之力。然而在谢臻魂魄中他探到的唯有虚无,他为谢臻设下的阿鼻地狱之境,谢臻也浑然不觉。

“幽都主掌六道轮回,你的异常之处,或许他们能解答一二。”灵鸷说到这里,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刚与土伯结下梁子,不由心中一沉。

“这魂魄异常算不算一种病症,有无治愈的良方?”谢臻一脸苦恼。

绒绒忍俊不禁,“别人求都求不来,你倒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灵鸷却了然地看向谢臻:“你的头风之症尚在?”

“你连这个都知道!”谢臻苦笑,“没错,我这是娘胎里带来的宿疾。轻时隐隐作痛,重时如当头锥刺,最要命的是这毛病如跗骨之蛆,时时相随从无断绝。为此家中替我访遍名医,甚至求助于巫蛊之术,可惜也无半点用处,只能放我四海云游,但求能……”

谢臻的话忽然打住了。灵鸷出其不意地两指虚点于他额前。他并未看到任何异状出现,可是那早就习以为常的缠绵痛症仿佛被无形之力安抚,脑中一片清明安宁。

“你……你竟能治得了我这毛病!”谢臻又惊又喜,管他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眼前站着的就是他的神仙活菩萨。

灵鸷收回手,却及时浇了谢臻一头冷水。“上一世我在无意中发现白乌氏的吸纳元灵之力能暂时缓解你的头痛。不仅是我,大执事也能做到,但都只是权宜之计,无法根治。”

“如此看来,我岂不是要替主人找根绳索将他系在身侧?”时雨脸上似笑非笑。

谢臻哑然。

“此法不可常用。过去每当如此,下一回我就须以加倍之力才能镇住他的疼痛。吸纳元灵毕竟是伤人之术,就算他秉性特殊,我却不知如何掌握分寸。”灵鸷正色道:“这顽症或与他魂魄异相有关,找到根治之法才是正途。”

绒绒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最后眼神落于谢臻身上,“我看你也挺可怜的。我们正好要往西海大荒而去。西海大荒历来多有仙芝灵草,兴许能找到治你头痛的良药也未可知呢!”

谢臻听了,仿佛有些犹豫。

“你有意同行的话,倒也无妨。”灵鸷朝他点了点头。

“主人,此去西海大荒路遥艰险,拖着一个凡人同行无异于负累!”时雨高声提醒于灵鸷。

灵鸷冷冷道:“要想免于负累,你只需止步于此。”

“主人明知我并非此意!”

“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绒绒幸灾乐祸地插嘴。

……

“等等,你们谁能告诉我,这一路到底有多远?在我老死之前能否到得了你们说的西海大荒?途中又有何危险?若是比头痛还凶险,那……”谢臻说着,发现其余三人都不再言语。良久,他似乎听到灵鸷低叹了一声:“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绒绒安慰于谢臻:“放心,我可以保护你。”

谢臻将信将疑。反正自己一时间也无更好的去处,他点头道:“也罢,若实在不妥,大不了我中途折返便是。”

他本就是个随心所欲之人,既决意要与他们同行,连行李也无需收拾。

绒绒多了一个可说话的同伴,一时也喜不自胜,缠着谢臻问东问西,顺便又把自己吹嘘了一通。她正说到高兴处,冷不防被凭空出现的拦路石绊了个大跟头。

绒绒爬起来,斜眼看向时雨:“你就知道欺负我!”

时雨手中一片梨花花瓣忽如赤焰之色,转瞬又化为剔透冰棱。方才水畔的怀春少女朝他抛洒花雨,其中有一片误落在灵鸷的肩上,又被他拾起。

时雨笑笑,对绒绒道:“你方才不是说自己能识遍天下奇花异草?可有一种能治痴愚?”

灵鸷走在最前面,不知在想什么事,全不理会他们的胡闹。绒绒唯恐时雨又使绊子,忍气吞声地凑在他耳边,“我只知道这附近山中有树名为‘栯木’,服之可使人不妒。”

绒绒与凡人打过交道,常惊叹于他们能在电光石火般短暂生涯中活出热闹繁杂的场面。然而她从未与凡人深交。在她眼中,凡人多半狂妄而无知,自以为是万物之灵,能主宰山川河流、草木众生。除去对神仙的极尽阿谀,面对其它性灵之辈,他们全无半点慈悲,一旦遇上莫不除之而后快。

如今精怪伤人,多遭天道惩罚,凡人“斩妖除魔”,却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哪怕这些“异类”并无祸害他们之心。说什么妖不胜德,邪不压正,好像他们真的成为了世间大道正途一般。

谢臻倒是和绒绒所了解的凡人不太一样。初见时谢臻也曾调侃绒绒他们“不是人”,被绒绒义正辞严地批驳了一通,他就再也没有对他们的身份说三道四。绒绒以为谢臻是被自己的威严所慑,不敢再出言不逊。后来才发现,他只是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句“不是人”的戏言在他看来也并无贬斥之意。

一路同行,谢臻对另外三个“不是人”的同伴既未存有畏惧之心,也无崇敬之意。若不是受头痛所扰,他多半对自己易于常人的魂魄都顾不上理会,用时雨的话说,他才不是豁达通透,而是实实在在的懒骨头。因为懒,再诡异的事也不屑于好奇,再离奇的遭遇也顺天应命。

谢臻一身本领在凡人里算得上出类拔萃,然而遇事能不出手绝不出手。就算是危及性命不得不自保,但凡认输可以解决,他绝不硬抗。

他怕疼、怕麻烦,不耐烦苦和累,除此之外诸事皆无所谓。明明他才是凡人,跟绒绒、时雨他们比起来,他却更像活了几万岁的老妖怪。

受谢臻脚程所限,出了玄陇山没多久,他们都改为骑马沿官道而行,途径人烟之地,也会找地方投宿。绒绒觉得有趣,灵鸷也无异议。时雨终于免受风餐露宿之苦,这本是他心中所愿,不知为何,他却很不是滋味。

过了甘州的地界,已是初冬时节,目之所及可见凛风黄沙,耳边常闻羌笛驼铃,长安已遥在落日的另一端。

一路走来,城镇村落渐稀,他们在荒漠中连行了几日,这日总算赶在日落前抵达了一个小城镇。

此镇名为“福寿”,位于祁连山一隅,地界不大,整个小镇踞于一个起势平缓的山包之上。城中各族混居,因是往返于长安与西域的客商们的落脚处,吃穿住行之所倒也齐备。

进城时天色已暗,一入城门,他们都被期间的热闹所惊。街闾人头攒动,鼓乐喧哗,多人手中持炬,火光延绵宛如游蛇。

他们似乎赶上了城中一次盛大的祭祀仪式。绒绒怂恿着灵鸷上前去看,队伍当前是一条竹篾与绸布扎成的黑龙,由数十个大汉舞弄着蜿蜒穿行。黑龙身形巨大,狰狞凶狠,口中含有火珠,不断喷出焰火,看上去并非善类。四个带着面具,手舞足蹈的巫人尾随其后,做驱赶状。

居中的是一个竹子搭成的高台,上有一尊塑像,看起来就是他们祭祀的正主了。塑像所经之处,围观者无不虔诚祈愿,纷纷投以香花鲜果。

“来了来了,让我看看他们拜的是那路神仙。”绒绒双眼放光,伸长了脖子。她目力极佳,隔了很远也能看清那塑像乃是个白衣白胡子的尊者,头戴高冠,双目微阖,面庞威仪中不失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