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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4)

这处宅院乃是鬼市之中一个小有名气的酒肆。三百多年前绒绒贪恋长安繁华盘桓于此,很快便与城中一众妖魔鬼怪打得火热。她好酒贪欢,守着这酒肆聊以打发时日,既是安生之所,也是同道中人的聚集地。长安城中的修行之辈最喜混迹于务本坊鬼市一带,酒肆中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居多,偶有外地客,也多半不是凡人。

今日在座的除乐师、仆从之外,时雨身为绒绒好友是长居于酒肆之中的。白蛟实为一尾两千七百年的走蛟,化龙无望,时雨早年于他有恩,他便随时雨投奔于此。至于山魈老堰、巫咸人南蛮子和喜作胡商打扮的巨手怪之流皆是酒肆熟客,不是和绒绒臭味相投便是与白蛟交好。绒绒看似酒肆的主人,然而实质上小童形貌的时雨才是他们中的主心骨。但凡遇事,他们必定指着他拿主意。

听了“从不惹事”的绒绒的告诫,众人也都笑笑称是。

时雨爱洁,随即便离席而去。等他将一身风尘收拾停当,换了身衣衫出来,堂上早又杯盏相酬,欢声不断,还未走近已听到绒绒的娇脆笑声。

奴仆眼疾手快地为时雨换上了新的食案,上面是佐以香柔花叶的金齑玉鲙。

“知道你要回来,这可是我特意教人为你备的。”绒绒见时雨坐定之后迟迟没有动箸,想起他归来之后始终神色郁郁,放下手中酒杯,凑近悄然问道:“难道……騩山飞鱼未曾得手?”

“休要再提!”时雨闻言暗暗咬牙。他本生得眉目如画,气恼之下两颊微鼓,反倒更显得玉雪可爱。

騩山飞鱼出自正回之水,传说服之可不畏雷电,如今存世极少,算得上稀罕宝贝,时雨特意为寻它而去。他心思缜密,从不做没有准备之事,绒绒以为此行势在必得,没想到他竟扑了个空。

“莫非中途横生枝节?”

他不言语,绒绒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又是玉簪那厮从中作梗?”

“你未免太瞧得起他了。”时雨冷笑一声。

想来也是,玉簪公子虽是他们的老对头,凡事都与他们作对,三天两头来找麻烦,但鲜少在时雨手下讨得便宜。

绒绒还待追问,时雨提箸略尝了一口盘中切鲙,漫不经心道:“你不是说有一桩好事和一桩坏事要分别说与我听。方才商议的那件事是好还是坏?”

他这话有调侃绒绒之意。

绒绒有三大毛病:贪杯、爱美、好色。

阿九出事前与绒绒颇有些不对付。女流之间的龃龉时雨并不关心,以他对绒绒的了解,绒绒不喜阿九,多半是因为阿九的皮相比她更美艳,风情也远胜于她,是故绒绒从不让阿九到自己的酒肆来。

绒绒白了时雨一眼,“我才没有那般恶毒。那青丘狐垂涎于你,你不也厌烦得很。可她下场如此凄惨,终非你我心中所愿,当然是坏事一桩!至于我说的好事嘛……”绒绒眼波流转,面上忽然多了几分喜色,附到时雨耳边道:“我找到了心仪之人,我要与他双修!”

第2章 思之无邪

绒绒的寝室此刻红烛高照,云母屏风映出一双人影。

“这人……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今日早些时候,白蛟说酒肆中来了张生面孔。第一眼我就瞧上了他,于是就把他留下了。”

时雨站在帷帐一侧,看着欢喜不已的绒绒,面有狐疑,“怎么留下的?”

“这个嘛……我不过是劝他饮了一杯酒。”绒绒轻咬嘴唇,时雨什么都还没说,她自己先心虚起来,“好了好了,是两杯‘思无邪’行了吧!我将酒盛在最大那只琉璃觞中,谁知他一口就喝干了。”

时雨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思无邪”这酒得之不易。他当初照着绒绒从昆仑墟上“捎来”的方子,花了近百年才凑齐了材料,几经尝试,最后也只得了少许。由于酒中有几味奇珍再难觅到,这“少许”可谓是绝无仅有了。据绒绒所说,就算是她旧主那样的上神,一杯“思无邪”喝下去也要摇摇欲坠。她自己平日里不敢也不舍多喝,馋了便打开酒坛闻上一闻。谁想到这次竟下了血本。

“一时摸不清他的来头,我这不是怕他跑了吗!”面对时雨眼中讥诮,绒绒有些委屈,却殊无悔色。

时雨叹道:“明知他来路不明,你也敢下手!忘了我提醒过你什么——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从不惹事。白蛟他们就任着你胡来?”

“我当真中意于他。白蛟和老堰也说这人与我可堪匹配,只是要等你回来瞧上一眼,再行好事不迟。”

“等我做什么?我才不管你们的腌臜事。”

他们这些家伙虽是仙魔道中的末流,但好歹修得了长生之躯。活久了,又没有奔头,大多在凡间攒下了一身恶俗嗜好,或爱财如命,或纵情声色,或嗜赌好斗。只要不犯下大错,惊动上界,日子怎么恣意怎么来。

时雨冷心寡欲,算得上一个异类。

绒绒谄媚地说:“你我挚友一场,我有好事,怎忍教你错过。”

“放屁!”

挚友既不买账,绒绒只得在他拂袖而去前从实招来。“我以前没干过这种事,心中没底。万一……”

“空有色心却无贼胆,可笑至极。你都给他灌了两杯‘思无邪’,还怕什么‘万一’!”时雨扫了榻上那人一眼,“顶多长睡不醒罢了。”

“好时雨,你就帮我一次吧。”绒绒跺脚道:“我说日后我俩凑一起双修,你怎么都不肯。如今我好不容易又遇上一个顺眼的,你还袖手旁观,难道忘了这六百年来是谁收留你的?”

众生修行的正途皆需依仗天地清灵之气,如今此路已近断绝,这才有各种歪门邪道滋生。什么“双修”?全是绒绒从阿九之流那里听来的鬼话!不过是她们贪恋皮相,沉溺欢爱的借口罢了。

时雨甩开绒绒拉扯他衣袖的手,终究还是无奈,上前了一步俯身去看榻上闭目昏沉之人,却差点没被闪瞎了双眼。

无怪时雨见识短浅,委实是那人打扮太过热闹惊人——只见他辫发束于翠金华冠,一身纹饰繁复的绿袍衫、紫绫裘、洒金裤,腰缠嵌金革带,上面不知坠了多少个香囊玉佩,偏偏脚下还踏一双锦绣六合靴。他这模样幸亏是在此处,若光天白日在长安城中游走,不以服色僭越入罪,恐怕也会被当做疯癫之人。

不过,鬼市中从不缺奇形怪状的人物,除了打扮得不伦不类,这锦衣暴发户乍看之下再无惊人之处,长得也不过尔尔。再想到他轻易就着了绒绒的道,时雨心中很是鄙夷——不知哪处山野里冒出来的俗物!

“你看上的就是这种货色?活脱脱一只斑斓锦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和嘲弄。

绒绒俏脸飞红,“你懂什么?我偏喜欢他又俗又冷的模样。再说了,日后他成了我的人,怎么打扮还不是我说了算?”

时雨的确不懂,也不屑弄懂这些古怪的心思,只将一手覆于那俗物天灵之上,沉吟片刻,笑道:“奇了,他竟不是雀精所化……你打我干什么?”

“能否窥见端倪?”绒绒无心与他计较。

时雨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因为你那两杯‘思无邪‘的缘故,从他灵识中什么都探不到。不过他身上妖气、鬼气、魔气俱无,也不似地仙、灵魅,是有几分古怪。“

“我就说吧,上达九天,下至九幽,我也算见多识广,居然看不穿他底细。看他面貌,难不成是鲛人?”

“鲛人身上的海腥之气你嗅不出来?”时雨不以为然,却也被唤起了好奇心,“不如剖开看看?”

“你敢!”绒绒自然是舍不得的,柳眉倒竖地护在榻前,唯恐时雨趁她不备痛下毒手。

时雨觉得有趣,不由笑了一声:“看他娘里娘气,安知是雌是雄?你可要看仔细,当心闹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