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52)

谢臻低头扫了一眼。那“铜币”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些明显是千年前的制式。念及绒绒经手的钱币有限,平日也未刻意观察,变得不像是情有可原的。可就在谢臻斟酌着如何开口的间隙,那些钱币上已长出了一层淡紫色的绒毛。谢臻倒吸一口凉气,“这串‘钱’能维持到几时?”

绒绒朝那些长毛的钱币又猛吹了几口“仙气”作为补救,绒毛消失了,她庆幸地说:“几个时辰……应该没有问题。”

客舍的掌柜已几次试探于谢臻,说他印堂发乌,极有可能被“邪祟”缠上了。这串“钱”要是落到掌柜的手中,无异于坐实了“邪祟”的身份,谢臻也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

不等他开口,绒绒手中的钱币又变成了一团毛球,绒绒将其扔到一旁,悻悻地说:“变幻非我擅长之事。”

会大骂她“废物”的那个家伙不在,另两人保持着沉默。绒绒很快又灵机一动:“我看前日住进来的那个回纥豪商花钱很是大手笔,还色眯眯地盯着我看,讨厌极了。不如我顺手从他那里取些财物,包管谁都发现不了!”

“不必。”灵鸷弹飞四处乱串的毛球,一口回绝了绒绒。

当夜,掌柜的厘清账目,正待回房安歇。一团巨物轰然落在他身前,吓得他手中烛火几欲落地。他回过神来后定睛一看,脚边竟多了只肥硕黄羊。

黄羊绵软倒地一动不动,看似刚死去不久,却通身不见血污伤口。与谢公子共居一室的那个锦衣客不知何时已站在门畔。他上前一步,掌柜的不由自主往后退了退。

“叨扰。”锦衣客的声音低柔清冽,口气听来也还算客气。“不知这个能否抵偿旅资?”

烛火的光影在他面上晃动不定,掌柜的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有些怔忡,竟头一回将那人瞧了个真切。

面前的“人”看起来比谢公子还要年轻几岁,也更清瘦一些,不似中原人长相,却又迥异于胡人,那样没有温度的皎洁让人望之凛然。

掌柜的大气都不敢喘,对方也静默无言。

许久后,那人又问了句:“你不喜此物?”

“什么?”掌柜的这才意识到对方是在等待自己回复。他哪里敢说个不字,忙呐呐地回到:“没……没有!”

“甚好。”

那人走后,掌柜犹自呆立了片刻。直到手中的烛火快要燃到尽头,他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发了癔症,但脚边的黄羊仍在,大睁着空洞的眸子与他两两相觑。

从那时起,每隔一日,掌柜晨起时都会在柜台下发现一只死去的猎物,或为牛羊,或为马鹿,偶尔也有猛兽或几只野鸡,一概的通身完好无损,也无毒杀迹象,仿佛只是莫名地弄丢了魂魄。

掌柜的更加坚信那人是狐精所变……不,定然是狐仙!起初他一看到这些动物尸身就心中狂跳,日子长了,发现无损于己身,那些被草草处理掉的兽类据说无论是皮子还是肉都为上选,卖与皮货贩子和屠户还能换回几个钱。于是他也默默受下了这风雨不改的“旅资”,对外则称是自己做猎户的亲戚自乌尾岭所得。

说起来,葬龙滩的炎火一夜之间消失于无形也是人们谈论不休的一桩奇事,大家都认定这是青阳君再次显灵,降服了复生的黑龙。于是镇上又举办了一次更为隆重的祭祀仪式来酬谢上苍,东极门的信徒为之大增。酷热之气消散后,渐渐地有胆子大的樵夫和猎户敢往乌尾岭山阴一带而去,掌柜的说法也无人起疑。

灵鸷狩猎总是速战速决,他嫌绒绒贪玩,很少带她同去。绒绒本来就颇有微词,有一次,灵鸷雨夜带回来一只死去的小貂,客舍掌柜对那油光水滑的貂皮爱不释手,隔日便让人在院中扒去了皮,还将煮熟的貂肉送了一份给谢臻尝鲜。

绒绒有了一种物伤其类的悲愤,哭啼啼地出了门,几日后才返回,手中牵了一头长着猪鼻子、细长角的大黑牛。她特意将黑牛豢养在乌尾岭深处,也不许灵鸷再伤及山中生灵。清晨她亲自割了两大块新鲜的牛肉送与掌柜的,说:“从今往后,这个才是我们的旅资!”

猎物供给骤然中断,掌柜的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他很快又发现,绿衣姑娘带来的牛肉同样非比寻常,既如鹿脯鲜美,又似鱼脍柔滑,煎之异香扑鼻四邻皆动,数口入腹可保一日不饥。

福禄客舍依照绒绒嘱咐的法子烹制的“炙酥牛”远近闻名,一份可值百钱。更有远道而来的异域客商愿以千金相求食材和烹调的方子,掌柜的始终讳莫如深。

掌柜的委实不知那肉是什么来头,而且每次都是相同的部位。据伙夫判断,那是牛身上肉质最佳的臀尖肉。他已不去想一派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在何处宰牛,那么多被割了臀的牛最后又去了哪里。反正那三人是古怪定了,绝非他可看透。他们既无害他之意,日日提供这好肉,也不要银钱——掌柜的因“炙酥牛”发了笔小财,心中过意不去,为长久之计曾提出要分他们几成,也被断然拒绝了。他们仿佛只在意清偿旅费一事,只要回了氅衣和玉佩,继续漫无目的地在这小小客栈生了根。

第36章 虚虚实实

转眼到了年末,福利镇虽然地处偏僻,但镇上有不少中原人的后裔,纷纷为除旧迎新忙碌了起来。除夕那一天是“月穷岁尽之日”,照例是要贴桃符、悬苇索,以驱疫疠鬼邪,福禄客舍也不能免俗。往年掌柜的总是里里外外张罗,今年却有些忧心忡忡。谢公子身边的“邪祟”是驱还是不驱,万一冲撞了他们该如何是好?

入夜,绒绒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客舍中守岁的一干人等昏昏睡去了。她与灵鸷、谢臻上了屋顶。天边无星亦无月,雾蒙蒙,暗沉沉,天与地显得极近,远处也看不清晰,好似莽荒中只余下这小镇。

绒绒说着连日逛庙会的见闻,还有黄昏时撞见跑堂削桃符的趣事。

“……他竟以为我会怕了那桃木。我顺手接过来,替他削了几下,他眼珠子都快掉脚上了,笑死我也!谢臻说得对,他们果真把你我当成了‘邪祟’。那桃木做的神荼和郁垒一点也不像呢,他二人看了也要气得半死!”绒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奇怪得很,忽然间好像再多的话也填不满这巴掌大的地方。

她安静了片刻,又道:“我已不记得自己在下界过了多少个除夕,都快忘了,这不是我们的节日。灵鸷,想不到你离开小苍山的第一个新岁是在凡人的屋顶度过的!”

灵鸷喝了口谢臻递过来的酒,入喉甜中带涩,据说是葡萄酿成。白乌人在盘神殿祭拜之后,即为又过了一年。在他眼中,这一天与往常并无不同。

谢臻也说了些家中守岁的趣事,漂浮在不尽天火上的牛肉已有油脂渗出。他顾不上说话,深吸了一口那炙肉的浓香。

绒绒带谢臻去看了她养在山中的牛。谢臻以为会是满山遍野的牛群,结果只见到一只臀部肥硕的怪牛卧在草丛中厮磨打滚。绒绒二话不说拔出小刀从牛臀上割下两坨血淋淋的肉。谢臻想说生取其肉略有些残忍了,可那怪牛被割去臀肉后不但未见痛苦挣扎,反而立即变得松快了许多,站起来悠然吃着草,身上的血眼看着止住了。

绒绒告诉他,此牛名曰“稍割牛”,是她在长安鬼市的旧识——巫咸人南蛮子所赠,她原本将其养在自己开的酒肆中,离开时一度交还南蛮子代管。稍割牛身上的肉割之复生,取之不尽,久不割则困顿欲死,故而又被称为“无损之兽”。

谢臻割了一片肉送到灵鸷面前,灵鸷摇了摇头,蚌精小善的元灵已足够他支撑很久。

“其它修行之辈都与你们一样吸风饮露吗?”谢臻问。

绒绒说:“天地之大,人与牲畜的饮食有所不同,我们这些‘异类’之间当然也有所不同。有喜饮风露的,有吃蟠桃、玉髓、日月光华的,也有像白乌人一样以元灵为生,还有些爱吃男子精气骨血,或是鬼魂秽物。不过嘛,大部分都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不会像你们这样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