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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生·孤暮朝夕(出书版)(6)

时雨紧抿着唇,扭头回避白蛟的视线。他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哆嗦的手悄然握紧,反而陷入了一种离奇的平静之中。

白蛟是知晓时雨的本事和脾性的,眼下也不敢多问,更不敢掉以轻心。

“姑娘可是招呼我们来贺喜的?”老堰却还不忘调笑一句。

帮手既已赶到,绒绒心定了一些,脆生生道:“我是想请你们喝一杯喜酒,可惜有人不肯呢。”

她看向那人,笑得娇憨:“我叫绒绒,是我瞧上了你,你不喜欢我吗?”

“我不喜欢有毛的畜生……绒毛也是。”那人回答说。

这话可有些伤到了绒绒。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又翻看一双手腕,明明光洁如玉,遂气恼道:“你说话的声音很是好听,可为何要出口伤人呢!我本来只想跟你成了好事,日后好好对你。算了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乖乖告诉我,你是何人,从哪里来,我不杀你。”

那人无动于衷,身形一动,似要上前。

离他最近的白蛟三叉戟迎面刺来,南蛮子手中双蛇也张开血口奔袭而至。那人旋身避过,地上的半幅锦帐被他抓持在手中。锦帐翻卷舒展,瞬间将最远处的绒绒包裹其中,他再轻轻一拽,绒绒便狼狈至极地摔至他脚下,只余头脸在外,有如一只虫蛹。

“你杀不了我。”他的语气照旧波澜不惊。

绒绒房中这锦帐乃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绣坊所制,精致华贵,却也只是凡俗之物罢了,决计不可能将绒绒困住。可她此刻在锦帐缠绕之下,周身法力竟半分也施展不出来。

白蛟和南蛮子也甚是惊疑。在那人身上,他们兵刃中注入的修为之力不但消弭无形,还隐隐有被吸附而去之意,那两条灵蛇趋近他时也畏缩不前。他们都存于这天地间久矣,竟不知还有这方神圣。

“你就是青丘狐所说的那只紫貂,自上界而来的?”那人低头,似乎有些怀疑。既是昆仑墟上神的灵宠,法力怎么会这般稀松平常。

绒绒原本还在想着脱身的法子,听了他的话,忽然一个激灵,惊声叫道:“你认识阿九……啊!杀她的人难道就是你?”

其余人脸上都变了颜色。

“你说那只青丘狐?她让我来找你和玉簪公子。我答应过不杀她。”

他拢了拢身上虚掩着的外袍,眉心微蹙,却还是说道:“我有事问你。你相助于我,我也不杀你。”

绒绒又气又怕,“你吸干了她的元灵,与杀她何异?下手如此狠绝,你就不怕天罚吗?”

那人从绒绒口中听见“天罚”二字,竟有些惊讶。“她欲吸纳精气,反而自伤其身罢了。”

“那夜叉和癞蛤蟆呢?他们都是男身,莫非也都觊觎于你?”

“什么?”那人一怔。

绒绒在地上挣扎:“休要装模作样了,快放开我!”

“你敢说夜叉和蛤蟆精不是死在你的手下?”这一回开口的白蛟。他和南蛮子、老堰在一侧均是严阵以待,但也不敢轻易上前。

不久前他们还人人自危,只求避开横祸。千算万算,谁能想到在商议之时,这煞星已被绒绒“请”到了床榻之上,他们还乐观其成地帮了一把。

那人这才漠然回应:“哦……他们俩合伙图谋财物,一个自称是玉簪公子,一个躲在暗处伤人,都是自寻死路。”

白蛟也知道夜叉和蛤蟆精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听那人轻描淡写说起此事,他心中的不妙之感又加重几分。他们同样对他有所得罪,照那人行事的手段,这屋子里的人没一个脱得了干系。落到他手中,纵使不死也是和阿九一样的下场。

站在面前的显然是个狠角色,然而他们人多势众,先下手兴许还能占得先机。白蛟与其他同伴交换了一个眼色,各人都心领神会。

酒肆中的乐师背地里恋慕绒绒已久,见那人衣冠不整,脱得比绒绒还干净,分明是个急色鬼,占尽了好处还得理不饶人。他早已暗藏怒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骂了声:“淫贼”,便涨红了脸,挥舞着一双白骨鼓杖率先冲上前。一时间各色兵刃法宝都朝那人身上招呼而去,无不施展出了看家的本事。

乐师的鼓杖第一个被折断。他没了兵器,大喝一声后身形暴长,覆盖着坚利鳞甲的巨尾凌空狂扫,被那人一脚踢飞,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另几人不得不闪身躲避。

乐师原本长得颇为俊俏,只是脸上敷的粉有些厚,此刻却摇身变成了虎头猪鼻,四爪蛇尾的狰狞之物,翻着肚皮,喘息如雷。

“原来你是鼍龙,难怪会奏上古之乐。”

鼍龙又名猪婆龙,擅音律,常常以腹为鼓,相传曾有鼍龙在昆仑墟上为天帝奏乐。那人也是头一回得见鼍龙的真身,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此时白蛟的三叉戟已握在他的手中,上面还挑着两条软如腰带的长蛇。四下沉寂,唯有鼍龙的粗喘,偶尔还夹杂了老堰的轻嘶声——他正趴伏在碎裂的屏风之上动弹不得。

绒绒差点被鼍龙占据了大半个屋子的身躯砸昏过去。

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刚才的打斗胜负已分。一方以命相搏,一方却如儿戏。绒绒强作镇定:“有话好说,何必动手呢?鼍龙的《八风乘云》是我教他的。这鬼市中再没有谁比我更博闻强识,想要问什么你尽管开口好了。”

那人沉默片刻,扬手将三叉戟和气若游丝的两条蛇抛还给它们的主人,走至绒绒身前。

“你……”他俯身去看她,眼前忽然一黑。

原来是老堰见他分神,又背对着自己,抓住这良机招出一口巨大的黑皮囊,从身后将他吞入其中。得手后,皮囊自行收紧,四下皆无缝隙。

这皮囊是老堰保命的法宝,轻易不会使出来。他没想到竟这样顺利,瘸着伤腿咧嘴一笑。

绒绒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魈魅之辈,只知背地里下手!”

那人自皮囊中传出的声音沉闷而含糊。说话间,皮囊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浑似活物一般四裂开来,转瞬化作鲜血淋漓的残碎兽皮,再也没了生机。

其中一块兽皮恰好落在绒绒头顶,她白生生的脸蛋尽是血污,一边挣扎着,一边哇哇叫唤。

那人终于失了耐心,反手扣于老堰光秃的头顶,五指虚拢,须臾间竟将一缕元灵从老堰天灵盖中吸了出来。元灵渐渐聚拢于他的手心,像一团苍黄色的沙尘。

老堰周身激颤,眼看着身体缩小,委顿于地,变成一只长满黑毛的独脚山魈。

绒绒在旁瞧得仔细,心中大骇。修行者的元灵与肉身唇齿相依,能将元灵摧毁的高明法术或霸道神器她见过不少,却从未见过有人能硬生生将其从体内抽离,元灵尚能凝聚不散。

那人处置了老堰,又用足尖挑起锦帐一角,欲将绒绒拽近身前。

绒绒在锦帐中浑身哆嗦。当初赌气离了昆仑墟,难道最后要落得和阿九一样的下场?

她奋力挣扎,大叫道:“时雨救我!”

第4章 摄魂化境

不知为何,那人原本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忽然一滞,面上渐渐笼罩了一层困惑。

绒绒对这情景并不陌生,她知道自己有救了。

在那人眼中,朱红锦帐化作了熊熊火焰。火苗自足尖一下子窜至他周身,随之而来是酷烈锋锐的烧燎之痛。那痛楚直教人五内如焚,元灵仿佛也在烈焰中撕裂、沸腾。

他趔趄转身,满屋妖魔鬼怪都消失于无形,四下空茫,连他自己也不复存在,唯有永无休止的炼魂之痛。

不可能!包裹着他的火焰怎么会是琉璃之色?

这是不尽天火!

不尽天火只存在于抚生塔下……眼前不过是一场幻境。

他强忍灼痛,守心凝神,终于在火光之外看清了那个小童,绯衣玉貌,手中所持的正是一把熟悉至极的油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