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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110)

温枫从亭下跑上来,将刚取来的大氅紧紧裹在云长流单薄的肩。

他盯着亭檐下长长的,萧索的影子,忍了半晌没忍住,忽然呜咽起来:“教主……求求您还是回去吧……若让护法看见您这个样子他会发疯的,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云长流摇头,气息微弱地吐字:“本座要等护法回来……他今日会回来。”

“教主,您抬头看一眼天,已经日落了啊,”温枫紧紧揽着教主的肩膀,目露悲痛之色,细声道:“求您清醒些吧,今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仍然摇头,坚定道:“子时未过,就不算。”

他冷的厉害,不禁拢了一下大氅。

然后对温枫道:“替本座……点一盏灯来。”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撑一会儿,还能再多等一下。说不定再等那么一刻,心心念念的人就回来了呢?

夜深了。

鸟兽归林,更没有人走动。

那条寂静的山路上,并不会有谁来。

朱亭之下,云长流守着一盏纸灯,他还在等。他在灯火下专注地望着远处,望着山路的尽头,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远远望去,那一点灯火之光沉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总是显得凄凉。

途,温枫小心翼翼地告诉教主,子时已过。

春寒料峭,尤其夜晚更是寒重。那时云长流已经冻的快受不住,却艰难地回道,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天亮才是,这样才算一天呢。

一天,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月亮从淡到明,又从明到淡。

等黎明的光刺破了天际的时候,石桌上,那纸灯里的烛火早已经熄灭。

天亮了,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竟真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生生坐在这亭子里等了一整天。

可那条他凝望了一整天的山路上,从来都没有人来。

直到阳光打在云长流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时,教主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又骗我呢。”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只是一句遗憾的感慨,没怎么生气,也没怎么悲伤。

然后云长流双撑着石桌,吃力地试图站起身。他转过头对温枫道:“罢了,我们回去,回……”

下一刻,云长流脚下猛然一晃。

那无情的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了。

他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发出奇怪的声响,是那种崩塌溃散的声响。

他似乎看见温枫惊惧地大喊,然而仅一个瞬间,黑暗就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全部的意识。

云长流终于倦然合上了眼。

……无绝。

你怎么还不回来。

无绝。

你再不回来,我怕是……

等不到你了。

……

云长流在不断重复着昏迷与苏醒。

有时他似乎被温枫背着跑起来,黎明的光渐渐明亮得有种令人想要落泪的绝望。微风从脸旁吹拂而过,一枚桃花的花瓣在眼前飘落……

忽然他又似乎是奔跑在初春的神烈山间,一个青衣的小少年拉着他的。那孩子回头冲他笑,却看不清面容。

……记忆出现了混乱。他似乎卧在养心殿的床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直到枕头被褥都是湿漉漉的红。

可只是眼前一昏的功夫,他又似乎闲适地坐在深冬的廊下,不远处的庭院,俊美无俦的红袍护法站在落了雪的朱砂梅下,风姿洒然,也冲他回眸一笑。

云长流在模糊明白了这是一场幻觉,而尽头或许就是死亡。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昏沉再次掐断了意识。又过了一会儿,迷蒙间他似乎被人扶起来了,有人撬开他的牙关给他灌下药汤。

云长流睁了睁眼,眼前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他只能又无力地合上了眼,昏昏地睡过去。

睡梦,似乎有很多熟人来了又走了。

他看见父亲和环叔一前一后地走过;后面是林晚霞,她用那惯来刻薄的目光刺他,身后却冒出两个小脑袋,是婵娟和丹景笑嘻嘻地向这边招;温枫走过来,用一双含泪的眼望着他叫了声教主;关木衍不正经地挤眉弄眼,里拿着针作势要往他身上扎……

然后又来了许多人,可是独独没见着他的护法。

他又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听到许多不可思议的声响。有的很熟悉,有的却很陌生。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

云长流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养心殿柔软的床上。

外面似乎天光乍破。

帘子被打起来了,有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棂。

云长流迷茫地睁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走过了一遍生死,而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他竟没有在身上感觉到熟悉的痛楚,只有一阵阵虚弱的疲软之感。

但他的头脑忽然清明至极。

一些纷杂的碎片,就在这么一个清亮的清晨里一点点拼凑出来。

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冥思苦想了许久,忍着痛楚在黑暗摸索着拼了许久。

直到现在痛楚被赶跑,黑暗被驱散,那些东西才一点点在头脑显形。

万慈山庄的解毒圣药……

画卷上似曾相识的青衣幼童……

端木世家的一十二点穴法……

那天关无绝使出的精妙穴功……

一入鬼门断前尘……

五年前……

十年前……

十八年前……

十九年前……

端木临……

阿苦……

……关无绝。

云长流睁着眼,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虚空许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冻到脚。

不知为何,此时温枫并不在他身边,守着的是金琳银琅这对小侍女,见教主醒了便惊喜地上前来。

云长流怔了半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侍女推开,竟想自己起身下床。可他浑身无力,险些一头栽下去。

“教主……教主!”金琳银琅都吓得连忙要扶他躺回去,“教主,您还万万不能起身呐,您想要什么,奴婢替您拿……”

“书房,替本座取旧录来……”云长流双眼失焦,他急促地呼吸着,紧紧地蹙着眉,沿着记忆的边角搜寻,“左红丝十五、玄丝八……右青丝六……”

教主谨慎稳重,对待那些重要的信堂卷宗或大事记载,向来有在自己的书房存一份备稿的习惯,并分别以不同颜色的丝带归类收纳。金琳银琅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此时却不敢多加刺激教主,忙留一个在此守着云长流,另一个匆匆去书房抱了东西回来。

云长流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分说把金琳银琅逐了下去。养心殿里头只余他一个人。

他用颤抖的双解开丝带,将那些纸张逐一展开细看。

……为什么花挽调查的阿苦籍案会有误?

烛阴教信堂的信息网之严密,放眼江湖也可称一流,而阿苦更是自家的药人,想要造假难如登天!这也是花挽那一日如此自责的原因所在,可是假如,假如——

假如,并不是造假呢?

假如,从一开始就有两份籍案呢?

假如,一个药人于十九年入教,另一个药人于十八年入教……而间有人动了脚,移花接木地做了细微的改动,自然比完全伪造一个新的籍案简单得多!

啪的一声,份纸张掉落在地。

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

一份是十年前的记载。

……十年前,都发生过什么?

十年前,教内曾经往外遣送过一批药人。

这是因着众人都以为少主的逢春生得解,那些养在药门的药人有许多没了用处。

十年前,阿苦死了。

这是因着为他穿心取血。

十年前,关无绝入了鬼门。

这是因着……

什么呢?

一个神医的养子入了九死一生的鬼门,是为什么呢?不知道。这是规矩,从鬼门活着出来的人就可以斩断前尘,谁都问不出。

且等等。

可以,斩断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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