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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29)

关无绝没有出声打破僵局。他抓紧这一点时间快速调息,平复肺腑内翻涌的气血。

端木登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声在这死寂之中是那么地明显。

然后他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关无绝,忽然问:“你是谁?”

关无绝抬起眼看他,心里无奈道……这家伙,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蠢呐?

都听了不该听的话,还不知道好好儿自保?这时候冲上来,岂不是给了顾锦希下手灭口的机会。事后只要一句“失手误伤”,他就能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心里不知怎么就被刺了一下,酸酸疼疼的。关无绝微微弯起了眉,轻声道:“少庄主……你昨日还说和我一见如故,像前世的兄弟。怎么,这就不认得无绝了么?”

端木登动了动唇,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最后他的嘴角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嗓子发哑地道:“关护法,我记得你年纪该是比我小一些,对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万慈山庄的弟子们惊疑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一些有心人终于想起,似乎这位过分年轻的烛阴教护法,与他们生死不知的小公子端木临是相同的岁数。

一个惊天念头划过了所有人的脑海。这念头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可是方才关无绝使出的那招一十二手点穴法最后一式,却又成为了铁一般的证据。

难道……

端木南庭的表情更加惊骇,素来沉稳的家主,翻身下马时动作竟有些慌乱,双手也有些颤抖。

难道……!?

他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急切地以目光描摹着年轻护法的五官轮廓。

渐渐地,那个记忆深处沉郁冰冷的孩子,似乎与眼前之人一点又一点地重合起来……

端木登也在死死地望着关无绝,他咬着后槽牙,眼睛里爬上了细密的红丝。

终于,少庄主伸手扶上关无绝染血的肩膀,轻轻地,仿佛生怕惊碎了一场梦境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句:“……临弟?”

关无绝一下子抿唇笑了出来。

他俭朴的布衣衫在打斗中更加破烂,满身的血还受了伤,本应显得狼狈不堪。可禁不住天生的眉眼精致,饶是面色苍白,这么失笑起来也是好看极了。

他几不可闻地笑着低叹了一句:

你还真这么叫我啊。

热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端木登红着眼粗喘,举起拳头高高扬起来,最终却落在了关无绝身前的地上。

“你笑什么啊,啊!?你,你把我们耍的团团转,骗得和一群傻瓜似的,瞧着我们找你十多年很好玩儿是不是!?你还敢笑,还笑!!?”

听着端木登近在咫尺的低吼,关无绝仍是淡淡地不语。月光落在鬓角,他的神情似有些惆怅,又似有些落寞。

脸上阴影一罩,是端木南庭站在了他的面前。那端木家主想要伸手又不敢贸然,圆睁着双眼,颤声喃喃道:“临儿……你当真是临儿!?”

关无绝深深地凝视着端木南庭,凝视着自己的生父。

他似欲开口,唇角的笑意却忽而散去。眉心痛苦地一蹙,上身晃了晃,人就要往前栽倒。

端木登惊得连忙扶他,脱口而出:“关护法!”

可他随后又哽咽着轻唤了一声,“临弟……”

关无绝摇了摇头,他伏在端木登肩上吃力地喘息,抬起因失血更显苍白的脸望向端木南庭,低声道:“端木家主,没有临儿了,没有端木临了。”

“十八年前有个故事,您想听听吗。”

……

于是,这段故事,终于在当事人沙哑的嗓音中缓缓铺开了。

他说幼时在山庄内日复一日的冷落不公,说那天高崖上的坠落,说神烈山的冰雪与息风城的黑暗,说卑贱的药奴是怎样如牲畜般被灌下一碗碗的养血药,又说取血室的铁床利刀,以及最后那一针刺穿心腔的痛不欲生。

端木南庭的脸色,也从暴怒的红,转为惊惶的白,最后变成死灰一般的败色。

关无绝所讲述的当年万慈山庄的一切都与事实无有丝毫出入,再不需有疑。

他的亲生儿子,竟当真在外受了十八年常人难以想象的折辱与伤痛,而他这个当爹的,却给予了仇人十八年的富贵荣华……

端木南庭又痛又悔又恨,四肢冰冷如坠深渊,一颗心都要被搅碎了。却见关无绝低咳两声,声音渐弱,昏昏沉沉地半合了眼道:“当然,我说这些话无凭无据,想来端木家主也不会相信……”

“是真的!”

端木登突然拔高声音,他镇定道,“爹,我方才躲在一旁都听见了。顾锦希今晚约关护法在此就是意欲谋害临弟,可笑他怎么也没料到关无绝就是端木临,才有了这等下场。如此叛徒,最终死在一十二手点穴法之下也算是罪有应得……我可以作证。”

端木登这几句话,又让山庄弟子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端木南庭脸色更加阴沉,点了点头。

可关无绝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明白……为什么?

端木登既然听见了顾锦希要谋害端木临性命之事,应该也听见乃至看见了九叶碧清莲,可他竟愿意为自己瞒下?

把这层内情一瞒,原本的“烛阴教护法合谋万慈山庄叛徒顾锦希骗走圣药九叶碧清莲”,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端木临忍辱在外十八年,终含恨复仇杀死出卖他的舅父”……

这性质可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

对比端木登与顾锦希的性格,若说少庄主与这个舅父没有什么亲情似乎也可以接受,可九叶碧清莲那是山庄的圣物,他竟也能舍得下么……

关无绝正在怔怔地出神,忽然脸上传来手指的触感。

他本能地往后一避,却蓦地望见端木南庭伸着手半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临儿,真的是临儿……是我的孩子啊……”

“当年是爹爹对不起你,叫你受苦了……”

这一刻,端木南庭再也不是那个刻板严正的端木家主,他只是一个为自己的愚昧而后悔了十八年的老父。

他为端木临的“身死”痛苦了十八年,十八年的悔恨积压于心,终于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化作浊泪滚滚。

可关无绝心里,就更觉得奇怪了。

那一番话,护法自然是故意的,连虚弱昏沉的样子也大半是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已入绝境,唯有这层血脉身份才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只能靠这个,才能叫端木南庭在巨大的惊诧之下暂时顾不得去追回冷珮,使影子能够平安脱身。

苦肉计人情牌,以护法的脾气本是不屑用。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关无绝早就豁出去了,为了云长流他连卖身卖命都敢,卖卖惨又能怎样?

其实这等自陈苦楚之事他并不擅长,主要是嫌丢脸。幸而关无绝这些经历本身就够惨,只需把少主疼宠爱护他的那段时光一笔带过,剩余诸事哪怕是平淡简略地说出来,也足够令人动容。

可问题在于,关护法这人从来就对自己的“惨状”实在欠缺一个正确的认识。他对于这方面钝的不能再钝,就心想:明明做药人那段时光是他最欢乐幸福的日子,正题还未切入呢,怎么端木南庭这就哭了?

卖惨还没卖够的关护法并不乐意就此罢休。

于是他继续讲那故事。

他又说起取血后半废用的身子,说起断前尘的绝望与鬼门的残酷,说强冲心脉时几次痛至昏厥的折磨,说鬼门三伤之术,说那一道残鬼烙印是如何刻在面甲之上。

幸得当今云长流云教主赏识爱重,救他残命,然而撑了这几年也是堪堪到了极限。如今他余命将尽,只想临死前复仇雪恨,再回到教主身边了结残生……

不知何时,连周围的一些山庄弟子也开始潸然泪下,抽泣不止。

本该是金枝玉叶之身。

本该是自家山庄万千宠爱的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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