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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34)

“还不如顺自己的心意,爱怎么学医怎么学医,爱怎么当哥哥怎么当哥哥。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

声音戛然而止,正豪情壮志着的端木登尴尬地闭了嘴,又无奈地摸鼻子。

只见关无绝静静地合着眼,呼吸平稳,不知何时已经睡过去了。

……

关无绝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不见星月,马车停在一处密林里。端木登在下头生了火,煮着粥,香气四溢。

他见关无绝醒了,便给他披衣,扶他下车坐在火堆旁喝点粥。

这回关无绝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至少不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也肯听话吃东西了。端木登埋头拨弄着柴火,偶尔偷偷打量关无绝,瞧着他脸色还好,就试探着问了句:“你……你真的恨我们吗?”

“哪儿能啊,都是装来骗你们的。”

关无绝笑了,他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睑慢慢地喝着粥,“我不恨什么人呐。”

他喝了几口,又饶有兴趣地问端木登:“你呢?你爹从小看不起你,假意宠爱你把你当做端木临的挡箭牌,如今我一出现他就求着我回家,全不为你这个少庄主做打算。你就不怨恨?”

端木登想了想:“你看,就因为我爹和关木衍的仇恨,你平白无故被害得这么惨,说明仇恨真不是个好东西。”

关无绝目光渺远,他轻轻叹道:“是啊,不是个好东西。”

端木登笑道:“所以啊,人何必把不好的东西刻在心里?”

关无绝道:“可这江湖上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一生为仇所困。”

又片刻的沉默。

篝火噼啪烧着,关无绝忽的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山洞里,那时是冷珮给他烧着火,陪他说着话。如今也不知道影子怎样了,可曾平安归去。

“少庄主。”

关无绝盯着那火焰,有灼灼赤色在他漆黑眼瞳里跳跃,他轻声道:“你觉得……仇恨也可以忘却么?”

端木登道:“可以啊,怎么不可以?”

关无绝忽而转过头,露出个得逞的笑容:

“那……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端木登也笑了,他幽幽眯起眼道:

“好啊。你叫我声哥,我就帮你。”

……

火堆已经熄灭,夜色更深。

马车里,端木登睡得很沉,不时发出惬意的鼾声。

关无绝将点在少庄主睡穴上的手指收回,眼眸中一片精湛寒光,再无半分疲态。

——开他老天爷的玩笑,真等四五天,他也就剩回去给云长流抬棺的份儿了!冬眠香威力虽大,可他如今……不是还有教主给他的七成内力么?

关无绝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偷笑,笑完又心感惆怅,暗道要是给教主知道自己就拿他的内力这么挥霍,大概要被骂个狠了。

他快步走向马车旁的大树,自树干上解下了系着马儿的缰绳。

翻身上马。

夜色中,一骑绝尘。

……

息风城,刑堂。

温枫呼吸凌乱地冲进行刑室,那黑铁大门乍一堆开,他差点没被浓重的血腥味呛的喘不过气来。

只见关木衍被绑在刑架上,老人一身白麻囚服血迹斑斑,垂着头不知死活。旁边一列排开的都是血淋淋的刑具,有鞭有棍有夹,更有盛着冰水和盐水的桶,仅仅是看着都毛骨悚然。

然而更骇人的却是另一位观刑者,只见云孤雁翘着腿坐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一张小碟子。

他脸上带着冰冷而自得的笑容,竟然一边盯着那血人般的老者,一边不紧不慢地磕瓜子儿,瓜子皮就吐在那小碟里头,端的是惬意得很。

温枫头皮都发麻了,他快步走进来往云孤雁面前一跪:“温枫见过老教主。”

近侍咽了口唾沫,目光投向关木衍,道:“教主那边……要求刑堂放人,还请老教主开恩。”

此话一出,云孤雁那看戏似的神情终于收敛几分,转过头来:“噢,流儿醒了?”

温枫摇摇头,黯然道:“如今怕是……又昏过去了。”

“……”云孤雁眼底阴光闪烁,他捻起一颗瓜子,双指用力,就有粉末纷纷而落,“谁把关木衍之事告诉他的?你?”

温枫抿唇摇头,哑声道:“教主他方才……吐血不止,却见无人去唤关长老,这才……”

近侍话音顿了顿,“教主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关木衍这二十来年无数回救他性命,无论长老此次是犯了什么事,也要刑堂饶他这一回。”

刑架之上,关木衍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目露愧色。

他虽做了选择,到底还是自认对不起云长流的。没想到……最后是这个被他选择舍弃的孩子,在那般病痛之中还留有一丝清明,能来救他这条残命。

倒也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云长流也是他从小看大的,他知道这孩子就是这样的心性。

可关木衍也知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正因如此,他才心觉有愧……也只是有愧罢了。

没有想到的是,云孤雁却冷冷哼笑了一声,拂袖对温枫道:

“既然如此,待下回流儿醒来,你便告诉他刑堂已经放人了不就得了?身为近侍,连怎么哄着主子都不会?”

温枫大惊:“这……”

云孤雁懒洋洋地指着关木衍,“此人背叛本座,也背叛了你教主,吃着我烛阴教的粮食二十五年,最后居然忘恩负义,私通外敌!这些,流儿都知道么?”

温枫脸色变幻不定,忍不住唤了句:“老教主!”

——可他的声音,却和另一道声音叠在一起。

“老教主。”

温枫微怔,忽然眼侧一袭白色长衫飘然而过。近侍立刻像寻到了救星般转过身去:“父亲——”

“温环啊,”云孤雁兴致还蛮高,居然向温环招了招手,“来,过来陪本座吃瓜子儿。”

可是不知为何,温环没过去。

不知为何,从来最听主人话的温环,就站在行刑室大门的那一角,半侧肩膀和脸埋在黑暗里,他直直地站着,不动。

气氛诡异起来,温枫心里莫名地发紧,他不安地抬头去看父亲的脸。

然后第一次,他惊愕地望见,那个素来温和稳重的父亲面容阴沉至极,而眼中竟含了水光。

但温环下一刻便敛容,他抬袖拭泪,安静地站在半边黑暗之中,向云孤雁行礼时动作依旧恭敬标准。

他柔声禀道:“老教主,阿影走了。”

云孤雁明显地一愣。

温枫猛地睁大眼睛,他呼吸窒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腥黑暗的行刑室内,空气似乎凝固了。

就像奔流的水,凝结成冰。

就像鲜活的生命,凝结成不动的死尸。

就像瞬息,凝结成永恒。

老教主盯着温环,他皱了皱眉毛,迟疑问道:“什么?”

他又马上问:“谁?怎么了?”

“主人。”

温环的声音夹杂着轻轻的叹息,他嗓音实在很轻,轻得仿佛是怕扰了什么人一般。

“冷珮……死了。”

——啪嚓!!

小碟子从半空中坠落,摔在冰冷的地上。

四分五裂,声音清脆得刺耳。

黑油油的瓜子儿,撒了一地。

有好多,都落进了血污里,脏了。

第161章 采薇(2)

刑堂之内,云孤雁怔忡地看着温环。

他脸色发青,张开嘴,双唇隐隐抖动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他的身后,刑架上的血还在往下滴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压抑到令人憋闷的黑暗之中。

其实在这样的黑暗里,血落下的声音,和泪落下的声音,是分不清的。

行刑室内没有人落泪。

可那个坚不可摧的,冷血无情的,桀骜跋扈的烛阴教老教主的脸上,却第一次出现了彷徨迷惘的神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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