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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42)

最后的最后,万物的终焉。

他恍惚看见,桃花与梅花交映怒放。

巨树下,白衣如雪。

滴答。

有血自长针上滴落。

……

一天,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日头从东方升上来,从西边落下去。

苦等的人等不到,归来之人已辞别。

一生,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生,究竟有多么短暂?

碧落星疏,黄泉湍急。

生死的间隙,或许也有惊鸿一瞥的擦肩而过。

……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之时,明芒如照入药门一般照入了养心殿的深处,穿过垂拢的幔子,描过沉眠之人那苍白的薄唇,绘过被毒素消磨得病骨支离的轮廓,最后拂过轻轻颤动的长睫。

云长流缓缓地睁开眼。

眼眸漆黑无光。

他仿佛从一场长久的沉眠中苏醒。

然后,终于看清了一切。

云长流面无表情,他缓缓地转眸,看见养心殿内干干净净,清冷空旷如昔。还看见温枫跪在床边,将头埋得很低。

近侍听见动静,没敢抬头,嗓音哑得可怕:

“教主……您醒了。”

云长流许久才“嗯”了声,眨眨眼,极其缓慢地掀开软被坐起来。床顶垂下的纱幔半隔住了他清瘦的面庞。

云长流轻声道:“……都想起来了。”

他说:“阿苦回来了,本座要去见他。”

第165章 雄雉(1)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

此时此刻,温枫感觉自己终于达到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数数,距离教主的生辰已经过去了四日。

四日前,云长流命火将熄,却在城外红亭苦等了关无绝一整天,直至气衰力竭,逢春生彻底爆发,眼见着就要撑不过这一关。

他脑子里吓得混沌一片,赶去药门求救,刚仓皇闯进去,就得到了一碗药。

药还是暖烫的,温枫却觉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结成了冰。内室深处那取血床还是记忆中的铁黑,关无绝的肌肤却是惨白,他双眼柔软恬淡地合拢着,仿佛只是小睡片刻,可那胸口分明再无半分起伏。

云孤雁坐在床边握着护法的手,脸色沉阴并不言语。叶汝蹲在门口缩成一团,拉着近侍的衣角哭得泪流满面,抽噎着说取血已毕,说护法临去前还有遗言留于他……

后来温枫有点断片,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转回养心殿内,又是如何服侍教主饮下那碗融了护法心血的药。

末了,近侍站在云长流床边,双手抱着那空了的药碗,看着碗底浅浅一圈儿残存的血迹,突然反应过来关无绝死了,浑身就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他大睁着眼,牙齿咯咯地撞。他麻木地心想,结束了,到这里就是结局了。阿苦最终还是求仁得仁,以他自己的性命终结了教主的痛楚与苦难,而他自己也注定背负这场梦魇,到死无法摆脱。

——可不管怎样,总算是落幕了。

直到醒来的云长流站在养心殿的长阶前,崩溃绝望地一遍遍问着护法的去处……温枫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就像十年之前的阿苦坚信“取血失败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死”一样天真。

云长流知道了真相。就在逢春生得解的次日,就在关无绝取血的两天后,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要快得太多。

已被剧毒折磨至奄奄一息的病人如何受得住这等打击,云长流再次昏厥过去,这下又是三日人事不省。

这三日,温枫过的昏天黑地。近侍把最糟糕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包括万一教主清醒后寻死觅活非要跟着护法去了的话,自己是该苦劝还是该陪着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醒来第一句,云长流说,他都想起来了。

第二句,他说,要去见阿苦。

云长流知晓了关无绝即是阿苦,和云长流想起了阿苦,有什么不同?

倘若前者,哪怕是得知了护法曾经做过药人,曾经与他两厢情愿,又曾经为他舍命取血……关无绝之于云长流,仍还只是四方护法关无绝。

然而后者……

那可是阿苦啊。

是曾经长流少主当作心头一抹暖光来倾心宠爱了七年的阿苦;是那个明媚放纵的青衣少年,卧龙台上约过诺,初春桃林许过情;是说生死与共,是说一世厮守,是说昭告上天,与君相知无绝衰。

而不该是那个药门里一面之缘的古怪药人,被他舍在身后断了气息;不该是满身旧伤的阴戾残鬼,重逢时卑微地跪在他脚下;不该是劳苦功高的四方护法,骄阳殿前二十七鞭碎骨,落在那已承了太多苦楚的脆弱身子上;最不该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是那一碗血药,约定归来的人,再无归期。

最终,温枫并没能如他所愿,崩溃发疯。

因为他发现,云长流似乎先他一步……疯了。

……

神烈山下,树木已经生出了新枝叶。

云长流白袍罩在木丛的阴影之下,艰难地扶着沿途的树干,踩着碎石乱草,一步一挨地往前走着。

他病了太久,如今哪怕除了毒,体力却还远远未能恢复。昔日不过一个轻功就能赶完的路,如今却要这样磨上许久。

云长流那般的人,哪怕疯起来,外表上看也是无比平静的。

他得知了一切真相,得知了关无绝的死讯,甚至烟云宫里都来人说老教主已做主将尸身下葬了……云长流却没哭没喊,只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那间木屋,他说阿苦还会在那里等他。

温枫从旁扶着,他一路眼见着教主喘息渐重而脸色也愈差。可偏偏怎么劝也不管用,就和几日前教主回光返照怎么也要出城等护法时一模一样。

近侍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他曾想象过云长流得知了护法死讯后会如何失态地痛哭发泄,想象过自己会被扔进刑堂里受怎样的责罚,甚至想象过教主会不会变得如同老教主那样孤僻偏执。

可他从没想象过如今。云长流如今这样子,分明是连“关无绝已经不在了”的现实都不肯接受……

直到云长流熬到走不动,骨瘦如柴的手撑着树干颤抖不止。温枫终于看不下去,紧紧握着云长流一只手臂,悲怆道:

“教主您醒醒,您别这样……护法已不在了!您也找不到地方的,那片桃林已经……已经没了!”

云长流半边身子虚脱地倚在树旁,听到这句就侧脸过来。他眸中似起了一场茫然的雾,又似下了一场萧瑟的雨,重复着,“没……没了?”

“是。没了。”温枫心如刀绞,却忍耐地咬着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教主,您听温枫说……当年、当年阿苦入鬼门前放火烧了大半,后来老教主又派人将桃林残余的枯树伐了,如今那条路上的都是荒芜杂树。没有了桃花引路,没人能找到那间木屋的旧址在哪里……”

“你……”

云长流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指着身前,“你在胡说什么?”

那里分明是一片荒凉,稀稀落落地生长几株矮小的乱树,灰暗山石色泽苍凉。

可教主却摇了摇头,嗓音淡漠地道:“不是在这里么。桃林。”

“……”

温枫张了张嘴,眼前一黑。

仿佛当头被浇了刺骨的冷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云长流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折下一截树枝。

教主眼神温柔,抚摸着那生着尖刺的断枝,手指都划出了血,还轻轻地感慨,“……你看,桃花开得多好。”

“教……教主……”

这本该是十分可笑的场景,可温枫却笑不出来。近侍已经快晕过去了,他脸色青白,浑身哆嗦,崩溃道,“您别这样,求您、求求您……您别吓温枫……”

云长流并不理会温枫,他继续扶着树,脚步虚浮地走。温枫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发着抖哽咽道,“教主……教主我们回去吧……都是温枫的错,求您别这样了,护法会心疼的啊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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