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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46)

云长流仍是不动,他软绵地靠在温环怀里,仿佛隔绝了人世间的声音。

其实他并未昏睡,只是身心都疲倦不堪。

面对自幼如半个父亲般抚养他的温环,他到底无法如对云丹景那般对他骂出一句“滚”,再说以温环那不温不火的脾气,骂人也不能把他赶走;而一想到云孤雁,一想到那个强硬地拉着他逼着他活下了这二十五年,却又残忍地把他命中光火掐灭了的男人……

不,连想都不能想。

仅是去想一想,都怕自己要难过得坚持不住。他答应了无绝少伤心的,他要好好活下去的,他不能真的疯掉。

“流儿……”

云长流听见温环哀伤而愧疚地唤他小名,他心灰意冷地仍不理,只想着只要自己不作答,不会太久就能让温环回去了。

可惜,总有人的固执与众不同。

吱嘎、吱嘎……

沉重的脚步踩在门槛上,有人走进来。

温环的嗓音出现了波动,“主人,您……”

云长流内心冰凉地叹了一口气,他早知道父亲绝不会容许自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云孤雁这一趟定然会来,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总是这样,云孤雁给他的桎梏总是那么紧那么沉,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痛,让他无法抗拒,无法摆脱。

于是云长流终于恹恹地睁开眼,没有去看走进来的人,而是推开温环,背转身去。

他的目光在木屋内飞散的细小尘埃间渐渐溃散开来,头脑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刺,混乱地搅得昏沉。

这几日他总是这样难受,虽有坚持喝药,可烧还是断断续续地退不下来,不过已经快习惯了。

云长流偶尔便会想他的护法,想那个人是否也是把伤痛化为了习惯,才能总是若无其事地笑得那样好看。

“你先出去罢。”

云孤雁的嗓音比往日沙哑了许多。

衣料摩擦声响起,是温环站起身来。

“是。”

温环应了主人一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顺势把木屋的门半掩上了。

屋内的光亮又暗了暗,云孤雁又往里走,已经站在他的儿子背后。

云长流眸色更暗,无意识地咬了咬后牙。他感觉到云孤雁的阴影投在他脸上。

“……流儿?”

云孤雁终于开口唤他。

似乎有些紧张,似乎有些小心。

云长流仍静默着,不转身也不作声,周身的冷僻疏离一刻也未化去,他只等着看看云孤雁能把他怎么样。

他这辈子,为了云孤雁,为了云孤雁的执念,为了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已经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如今他累极了,也分辨不出什么正邪是非,也不想去深究值不值悔不悔,只是想要守着这么一间破木屋和一点清静,仅此而已。

云孤雁的声音里完全失去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冷厉与霸道,他犹豫道:“流儿,你回头……看看。”

“……”

云长流又闭上了眼。

云孤雁坚持道:“流儿,你看看。”

云长流并不想回头看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他被骗的太惨了,十五岁,二十五岁,两把刀狠狠地砍在他心头。那是结不了痂的伤,现在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流的心都寒了。

“……父亲,”可最终云长流还是勉强开口吐了一句,他知道云孤雁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脾气,“……请回。”

他那吐气虚弱得像个将死之人,说完这句话,云长流便将头垂下,不再动作。

“……本座这就回去了,不烦你,可流儿还是看看罢。”云孤雁的嗓音更哑了,他低声叹息着道,“你想要的人……在这呢。”

“你不想看爹爹,连阿苦都不看他一眼么?”

耳中惊雷炸响,眼前金光乱窜。

云长流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凝冻住了。这一瞬息他神智崩溃,魂魄皆颤,根本没有去思考云孤雁是否仍在骗他与否,也没能去细想回头看见的会是尸体还是骨灰——

云长流回了头。

白发。

三千白发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中飘扬。

“父……”

云长流险险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突然俯身,捂着心口紊乱地喘,污黑的血自唇畔成一线淌下来,滴落在已经沾了不少血迹的衣襟上。

木屋门前,他的身后,站着云孤雁。

可云孤雁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了。

那披散于身后的黑发尽皆化为白霜,那曾睥睨四方的鹰眼变得混浊黯淡,那张线条硬朗凌厉却从未显过丝毫老态的脸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就如一株参天的巨树被吸走了所有养分精华,枯萎了,腐朽了,从内而外地垮掉。

并不老的老教主,他变得丑陋而衰老了。

他的双臂中,抱着一个人。

云长流通体生寒,他双眸睁大,唇瓣抖个不停。

他想叫一句父亲,叫不出来;想唤一声无绝,也唤不出来。他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哑巴了,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死透了,骨头都凉了。

他伸出去的手也在抖,却突然有重量落下来,是云孤雁将怀里抱着的那人塞了过来。

云长流茫然地收紧了力道,视线落下,他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教主恍惚地低头,就正好看见四方护法柔软的黑发,垂下的眼睫。

关无绝正昏睡着,脸颊贴着云长流的胸口,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碎。呼吸拂在他一截手指上,游丝般又浅又弱,令人心慌得紧。

……我终于,真的发疯了么。

云长流在心中喃喃自语。

他突然想笑,可从眼中流下来的却是泪。

泪水模糊了怀里人的容颜。

云长流连忙眨眼,水光碎开,朦胧一片。他低头,关无绝仍在他怀中睡着;他抬头,站在面前的仍是苍老衰败的云孤雁。

……云长流不是感觉不到。九重境界的煌冥神功尽数毁去,此刻的云孤雁,赫然已是凡人一个。

可却不仅如此。白发衰老,这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后……阳寿折损之兆。

云孤雁不仅老了,而且快死了。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月。

没人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公平得让人心冷。

“不哭了,流儿不哭了……”

唇角的血迹和眼尾的泪痕,都被褶皱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去。云孤雁难得软下态度,醉木犀笨拙地哄着无声间哭得浑身发抖的长子,“你的人还给你啦。怎么还哭呢?”

“……”

云长流死死地咬紧牙关,他侧过脸去不应声,只把关无绝拥得更紧,合拢的湿润眼角像一道凉薄的弧。

云长流无法想象,云孤雁是究竟怎样把关无绝从必死之境拉回来的。他的父亲云孤雁,终究是那个云孤雁。到了黄河亦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浩浩天意,悠悠命数,独独折不了的云孤雁。

徒留他,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可他明明都哭成这么个不堪的模样,云孤雁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

老教主看着闭眼沉眠的关无绝,他眼中流露出缅怀的温暖之色:

“这条命,当年本想着要用来救下你娘亲,却没救成;后来呢,就想着要用来留住你,没想到被这小崽子抢了功……如今救了他,倒也不亏了。”

“……”云长流把唇都咬破了,他抬手一遍遍地抚摸关无绝的脸,仿佛要将一切无法宣泄的情绪都融在其中。长发遮脸,只在齿间漏出一声声颤搐的无助呜咽。

“对不住啊,流儿。”

云孤雁长叹一声。他忽而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缓缓放在关无绝怀中。

他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云长流,这一回,眼底映出的终于没有了逝去之人的翩然身影。云孤雁一字一句道:

“这几天,本座一直在想啊……关无绝说的还真没错。这些年,二十五年啦……是爹爹对不起你啊。如今把关无绝给你带回来,也算个赔罪。流儿不要怪爹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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