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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绝(253)

指尖柔柔拂过桃花,花蕊上尚有露珠如泪,晶莹欲滴。

云长流把花插完之后就走了出去,而长老默然走了进来。

老人伸手摸了摸关无绝的额头,凝望着他合拢的双眼,许久才叹道:“唉……如今可算有人疼你了,该苦尽甘来了。这孩子,怎么还不肯醒呐?”

这段日子里,烛阴教内外的诸大事务都由左右使一同担着。哪怕云教主再如何明里暗里地表达着想要禅位的意思,萧东河也依旧固执地不肯接。

左使还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教主禀过,倘若关无绝一醒来发现他的教主竟不是教主了,以护法那脆弱的小心脏可不得吓得再晕过去。

结果云长流听了之后,沉思片刻,居然真的从此以后就不再提这一茬了。

和这些人相比,云长流反倒成了最不急躁的那个,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至于暗地里,息风城里的人天天担心着教主今儿疯没疯,明儿又会不会疯,这就是另一桩事儿了。

到了季春时节,其他人都开始焦虑不堪,云教主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带他的护法搬出了清绝居。

也没要其余侍从婢女,云长流带着关无绝,两个人,住进了山腰那间木屋之中。

木屋被修好了,桃林也新种了。

从木雕的窗棂往外瞧,正好能看见一枝被繁花压低了的新桠;再往远看去,对面的树枝上,有对喜鹊安了新巢。

而更远处,白云淡淡地飘,苍空湛蓝如海。

都还如旧日。还如那一切苦难都已种下因,却还未来得及结出果的旧日。

只是每天的清晨、正午与傍晚,每天的黎明破夜、丽日当空与红霞浪涌之时,煮药做饭、拾掇屋子的那个人换成了云长流。

教主本是从未做过这些的,好在他性子足够细心耐心。曾经阿苦拿半个时辰就能做好的杂活儿,他拿一个时辰做,慢慢的也就熟练起来了。

有天晚上温枫来看护法,握着关无绝的手同他低语。近侍自是知道护法最牵挂着什么,一句句说的都是云长流的事情,求他快些醒来看一看他的教主。

结果云长流端着新煮的药走进来,淡然一扫温枫:“别唤他。他累了,让他睡。”

温枫忙站起身,想接教主手中的药。云长流却不给他,自己坐下来抱关无绝起身。

自从搬回木屋之后,教主天天亲手给护法喂药,擦洗身子,按揉四肢,做那些本应由下人来做的活儿,但甚少同关无绝说话。

在云长流以为关无绝已死的那几天里,他痛到心魂溃决神智涣散,半真半假地疯了好几天,每日都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自言自语,像是要把这些年沉默寡言剩下的份儿都给补上。

可如今关无绝回到他身边了,云长流反而不和活人开口了。温枫便试探着劝道:“可是教主,关长老曾说……”

“不,”云长流拨了拨关无绝脸侧的发丝,将掌心贴在昏睡之人冰冷的脸上,“本座这几日想了想,觉得这样很好。”

“——!?”

温枫猝然惊恐地望向云长流。

他把关无绝搂在怀里,端过药来,嗓音淡漠道:“无绝若真醒过来了,大约还要忍痛受苦。他不愿醒,想必是睡着能舒服些,那还不如……”

“无论如何,本座也是要陪他一辈子的。是睡是醒,归根结底又能如何?”

“……”

温枫愣了许久才点点头,走人。他恍恍惚惚地转出门来,正好撞上同样是来探望的萧东河。

近侍扯着左使的衣袖,语调麻木:“完了,完了……教主可能真的快要疯了……”

木屋外的萧东河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近侍的脸,“得了吧,你从十几天前就和我哭你教主快要疯了呢。”

温枫失魂落魄,茫然道:“可……”

他心里说:可我怎么觉得这回是真的呢……

“振作着点儿,温近侍。”萧东河用力拍了一下温枫的后背,沉声道,“怎么着,也得等这个春天过去再说罢。”

……

片刻后,药碗空了。

木屋内,云长流点燃了烛台。教主自己是不太喜欢点灯的,从小的毛病;可他会为了阿苦,为了关无绝去记得点灯,也是从小到大未曾变过。

四壁被染上混黄的光亮,也暖暖照着床上那人苍白的面颊,低垂的鸦睫。

云长流挽起衣袖,去将药碗等一应物什洗干净了,又将地板扫了一遍,最后简单洗漱一番,解开发带除去外衣,再转回床榻前。

云长流惯例地俯身下来,瞳中似蕴着纯透的光点。他单手虚虚撑在护法枕边,低头轻吻了一下关无绝的眉心。

教主舒眉敛眸,嗓音低柔如冬雪融作的潺潺春水,含着一圈圈儿荡开的涟漪,回荡在护法耳边,“……安心睡。”

烛光下,两人一躺一立。

此刻交缠于床榻的身影,宛如化作一体。

他不催他醒来,却哄他睡。

这一夜,灯烛长燃。

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

次日破晓,烛泪干涸,灯火已熄。

如之前的每一个破晓。

破晓的天光自木窗外攀进了屋内,如一束鱼肚白的藤蔓,伸展着细小的生机。

那光藤先是爬过窗台下干净的地板,继而抚过案上已灭的烛台,又沿着椅子蜿蜒而上,照耀着自毛毯中滑落下来的那一袭雪袖。

最后,它于床头游弋,试探着在沉眠的病人眼睫上闪光。

漆黑细密的长睫,就在此刻无声地轻颤。

颤了两下,便继续归于沉寂。

又大约半刻钟之后,床上关无绝一直浅而平缓的呼吸,忽而略乱了两拍。他眼睑动了动,唇角也似乎微不可察地抿紧了些许。

终于,就在惨白瘦弱的手指下意识在床单上勾出一点褶皱之后,已经昏迷了月余的四方护法,终于缓缓地苏醒过来……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关无绝醒过来了,他被仔细地裹在暖和的两层软被深处,妥帖而舒适,意识却犹带着昏睡过久后的迷蒙不清。

他似乎是睡了好久好久,他已许久都没有这么安逸地睡过一个不被打扰的长觉。

仿佛沉于明亮的海中,身周却一直是暖洋洋的。有最令他心安的气息萦绕着,有人抱着他,亲吻他,予他花香,允他安眠……

关无绝茫然地眨了眨眼,吃力地将头自枕上侧过去一点。

……他的视野还有些模糊,又被笼在一层薄薄的晨曦白芒之中,云长流清美的眉眼近在咫尺,却像是隔了层远山湿雾。

云长流尚于他床边的椅上浅眠未醒。身上只搭了条毛绒毯子,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在椅子的单条脚边上,露出的一点点指尖洁白如玉。

关无绝怔怔地凝望着云长流许久,神魂颠倒。

他只觉得好奇怪,太奇怪了。那颗废用的心脏,明明早就该停歇了,可此时竟也还能再跳动起来,一下下在胸腔里撞,撞得他浑身滚烫浑身发抖。

好近,他的教主离他好近。

好像……伸伸手就能碰到了。

他的教主还是那样美若仙神。

可又怎的变得这般疲倦憔悴?

那逢春生可除干净了么?

那毁去的内力可有法子补回来么?

教主怎么能这么就睡着了?

万一着凉……

关无绝意识不清,思绪颠三倒四地乱跑。他想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给教主分过去,茫然将手腕提了提,却无力地软软坠了回去。

那声音,轻的连醒着的人都不一定能听见。可在床边睡着的云长流却浑身一颤,猝然惊醒过来。教主乍一回头,长眸中便落入了关无绝怔忡望着这边的模样。

云长流失声了,他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却腿一软跌坐回去。他眼中渐渐泛起水光,一点点伸出双臂,只虚搂着关无绝的身子,连触碰都不敢触碰。

关无绝的视线却又开始虚飘,他目光越过了云长流,终于看见了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现实中却早已应被他亲手烧毁的,秀气而明媚的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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