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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31)

“……声声?”

手上拎着大堆东西的梁生紧张地开口叫了一声。

二十五天了,整整二十五天了。

明明两人之间没差着几步,那脸颊和脖子黑的和煤球似的,脸上表情也有点麻木呆滞的孩子听见了却低头没应。

风尘仆仆拎着行李袋子的梁生见状心里一凉,加上有点怕认错人家孩子,赶紧有点着急地就拉住他又想再问上一句。

可他的手才轻轻一触碰到那埋着头小的孩的手,两滴滚烫的眼泪就滴在他的手背上。

滴答,滴答。

眼泪顺着那小孩从娘胎里带出来点着小痣的鼻子往下滑落。

半天,一阵和小蚊子似的听着让人心酸的动静才在他耳边带着茫然害怕地响了起来。

“……你为什么才来啊……”

这一句像是轻轻埋怨着大人般的话,可把发疯找了那么多天的梁生的心都给喊酸了。

但他按着人家地方派出所的警察给的线索坐大车熬了个四五个晚上,带着那么一点行李和干粮从Y市跑到赣南,又从赣南亲自赶到河西茅村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的嗓子,眼眶甚至是心里此刻只有一种酸胀的,愤怒的,却又释然欢喜的情绪在蔓延。

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孩子。

他的灵魂,他的童年,他的另一条生命,终于,终于被他拼尽一切地给侥幸找回来了,没被他给弄丢在这个荒唐糟糕的世道。

那这世上,便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开心,更值得……他跪下来磕头感激老天爷垂怜的事了。

“声声……?”

“……”

“……声声,你还认得我是谁吗?”

“……”

“哥错了……我应该早点来……哥在路上买了烤鸭,熟菜,买了大苹果,买了汽水,都给你拎着来了……你看看,都是你爱吃的?你还认得我吗?声声,你还认得我吗?哥一路找了你好多天了,哥哥来找你了……”

这一字一句的,梁生快憋了快一个月了。

他每天都想着找不到人他得疯,可他从不知道找到人他也能疯成这样。

他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这受伤的小家伙看看,看看自己对他那份真心实意的歉意,

而原本还略有些防备地躲着他,可眼看着梁生瘦的下巴都尖了,两只眼睛都血红血红的狼狈样,实在忍不了心里对他的想念,所以扁扁嘴忽然也红了眼圈的孩子却是呜咽着就开了口。

“……呜呜,飞,飞龙哥,呜呜,我真的好想你……”

“……”

“我好想去找去你呜呜,可是找不到,那些天你一直都没来,我好担心你,也好害怕,张叔叔和刘秀阿姨要把我送给别人家做小孩了,可……可我走了,就再也不认得回家的路,我走了就再也找不回去了,我就在那个坏人的家门口用粉笔和石头画圈圈……画小鱼……你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啊飞龙哥,你不是说你一定会来的吗……是因为我不听话吗……”

“……”

“对不起呜呜,飞龙哥……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呀……”

“……”

抱着他死活不肯撒手的小孩子情绪失控下的放声大哭把跪在他面前的梁生的眼睛都弄湿润了。

这一刹那,他顾不上男人的骨气,成年人的尊严,就这么一伸手把这自己找了上千公里的孩子给死死扣在怀里,一大一小埋着头一起哭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难受伤心和愤怒什么,可每听到被送走了那么天的小梁声说一句话,他都想打死自己。

他半辈子没为谁掉过眼泪,真的。

爹妈丢了无家可归他没哭,别人骂他坏胚的时候他没哭,坚持着自己最后的良知和底线丢了命的时候,他也没哭。

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已经足够强大,现实,坚强,足以挺直腰杆面对这个社会的黑暗,漠然,冰冷和种种未知险恶了。

可他真的害怕,害怕辜负了这样的等待,这样的感情,以及这样来自另一条鲜活的生命对自己的相信和无条件的深爱。

而这般想着,竟也顾不上别的了,情绪激烈的梁生抹着眼角的眼泪把兜里的身份证和照片拿出来,又抱着他就低吼起来道,

“我来到这世上无依无靠!我只会管你!这辈子我他妈不管你还能管谁!”

“呜呜,飞龙哥……飞龙哥……”

“我根本就不叫……什么飞龙哥,你这小傻瓜……”

“……”

“我的名字也叫梁生,不过我那个生是新生的生,我不是早就和你说过了吗。”

“……新生的生……梁……生?”

“对!新生的生!这才是我的名字!我们俩生来就是要做兄弟的……我就是不管……我自己了,也不可能不要你……走,现在就跟哥回家去,曹大伯和金阿姨都在等我们回家呢……好不好?”

“……好,呜呜……好!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呜呜……我跟你回家……梁生哥……我别哭,你也别哭……我们回家……”

2002年7月25日。

这大概是自打梁生离开家后,守在Y市担惊受怕了那么多天的曹茂才和金萍最开心的一天。

因为才刚吃过晚饭的,正在家里看节目的他们就在家接到了一通来自千里之外的河西分局的电话。

当时电视里隐约在放昌平渔村终于迎来四区合并的事,大坝一拆,江水便可造福四方。

几家欢喜几家愁,政府的每一项新举措都让时代洪流下的小人物连这些天忙于买卖的曹茂才也是摸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办。

正巧这时,电话来了,站起来接电话的是金萍,可开始她有些茫然,后面却越听越眼睛越红。

而在丈夫的焦急询问和注视下捂着嘴就又啜泣起来,许久,眼睛里含满了激动和欣喜的泪花的女人才如此泣不成声地开口道,

“老曹!阿生的电话……他说人已经在火车上了,咱们的Y市和昌平终于要合并了!咱们的买卖有希望了……他还说,孩,孩子也真的给找回来了!孩子和阿生都要回家了!老曹!他们要回家了!他们要……一起回家了!”

……

‘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

‘有时,我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一生》莫泊桑

——生·篇end

第二卷 死

第21章 一

时间:2002年8月31日,Y市中小学开学前夕,城北新农贸市场招标大会前一晚

地点:Y市第一农贸市场。

人物:梁生,梁声

事件:菜市场摆摊的张老太说市场后面女公厕的灯泡坏了,半年了没人来给修。

“阿嚏!”

三十多天后的Y市第一市场后,供附近居民使用的公共厕所外正亮着一点点忽明忽暗的灯。

后墙上用红油漆写的‘禁止随地大小便’尤为醒目,可挡不住周围总有些素质堪忧的男同志就这么跑到墙根子来解决问题。

因为正值夏季的缘故,这平时就人来人往的公厕周围自然而然也就蚊子和苍蝇特别多。

伴着令人躁动不安的酷暑高温,本地许多卫生习惯不好的居民也造成了这附近终年徘徊着一股十分不妙的臭味。

此刻黑灯瞎火的公厕里头,隐约也有水管子滴水和冲水嘈杂的声音,间或还有这样来自某一大一小的对话传出来。

“你好了没有啊?”

“啊,还没有呢,你给我看着外头,别让人进来啊,哎哟,声声,你给我哥快被蚊子给活吃了,快给我照着……”

“嗯,我给你照着。”

这含含糊糊的对话听着给人的感觉就挺奇怪的。

但结合女公共厕所旁边的路灯下这一幕大平头踩着砖头修灯泡,小平头在外头打手电的奇景倒让人容易理解多了。

等伴着开头的那两声压低了的喷嚏声,半天,那公厕里头又传出来了这样令人好笑的对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