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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鸾(138)

夜风吹过,带来丝丝凉意。

“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无事生非。祖父母那样疼爱我,我怎么可能是他们偷情所生?怎么可能不是杨家人?如果我真是这样的存在,他们会这样对我吗?可是,我错了……”

这一次,他停顿良久。

“三年前,祖母忽然生了重病,短短几天就干枯下去。最后一天,她从昏迷中醒来,回光返照,拉着我说话。”

他吸了口气:“她说,知道自己不行了,本想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但是实在不愿意到死都要憋屈下去。她十三岁上战场,半生戎马,杀敌无数,功劳赫赫,却连儿子的委屈都要咽下去。整整十六年,养着一个……野种!”

说到野种两个字,明微感觉到了他的颤抖。

“祖母那天很失态,从小到大,她连句重话都没对我说过,可那天却指着我大骂。骂完了,她又搂着我哭,跟我说对不起。后来,她终于冷静下来,告诉我真相。她说我确实不姓杨,而姓姜。宫里那位,也确实是我的生身母亲。她又让我发誓,这辈子都不能肖想自己不该想的东西,好好地当杨殊。只有这样,才不枉她十几年忍辱。”

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绷紧的绳。

听到这里,明微终于开口了:“所以,你一出生就改了面相?明明是真龙血脉,却不得不改命而活。”

“不这样,我可能活不到现在。”他说,“后族势力不小,倘若让他们瞧出不对,必会费尽心思要我性命。就算是现在,也不能说没有危险。皇后已逝,裴贵妃虽然没有立后,却是后宫之首。哪怕我的身世不能言说,一个手握大权的帝王,真的一意孤行,又有谁能阻止?”

长长的静默后,他继续道:“祖母死后不久,祖父也随她去了。守孝那一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浑浑噩噩,只能一天天在练功房里挥霍着汗水,那样还能感觉自己活着。多可笑啊,一直以为自己父母双亡,原来他们都还健在。”

明微无从理解这种心情,不过仔细想想,我父不是我父,我母不是我母,生来就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应该是不好受的。

“我都不知道该去恨谁。世人总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不管他们做得再做,都不能恨。难道我要去恨祖母吗?她疼我爱我十六年。”

“祖母是个很善良的人。我这样的身世,她能尽心抚养十几年,当初阿绾她爹出事,也是祖母费尽心思,保她下来……”

明微想了想:“你其实觉得,对不起她吧?她那么好的人,却因为你痛苦了十几年,连恨都不能恨。”

袖子掩盖下的脸,扭了个方向:“我只是想说话而已,不需你安慰。”

明微仰头看天。

这是被说破了觉得难堪吧?

算了,看在他这么惨的份上,不争了。

“你来找我,就是倒苦水吗?我还记得,当初在东宁,我问你身世的时候,你还说发过誓不能出口。现在突然跟我说了,是有什么决定吗?”

盖在杨殊脸上的袖子终于挪开了,他坐起来:“因为我认清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与其这样煎熬地活,不如……”

“痛快地死?”

“……”杨殊生气,“你是巴不得我死吗?”

明微只有心虚地笑:“我只是接得太顺口了,你继续说。”

杨殊望向她:“我不想再这样天天煎熬了,我想弄清楚,真相到底是什么。如果我真是他们偷情所生,那么早在我父亲死前,他们就已经……若是如此,我父亲到底怎么死?都说他病亡,可我查遍了,明明他从小习武,体质极佳,而且关于他的病症全无记录……”

“你怀疑他是被那位弄死的?”明微摸着下巴,“这个可能性很小。你祖母可是开国公主,就算她不争权,铁血里杀出来的威势,岂可小视?还有你祖父也是掌兵大将,真敢这么对杨家,他的宝座还能坐下去吗?”

“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可是……”

明微懂了。正因为这件事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他才日夜煎熬,没办法放过自己。

“你想怎么做?”

杨殊看着她:“既然死了十年的庚三,你都能问出话来。那死了十九年的人……”

“不行不行!”明微断然回绝,“你想叫我招杨二爷的魂,几乎没可能。”

杨殊蹙眉:“你明明说过,什么样的死人,你都能让他开口……”

“那是我骗你的!”明微打断他的话,“当时的情形,我当然把自己的本事往大了吹。事实上,招魂不但费力,而且成功率很低。魂魄执念不足,根本就不会在世间流连,留下来的其实是少数。十九年,恐怕早就投生去了……”

后面的话,在他阴沉的注视下,慢慢消了声。

这混蛋,她要不答应,不会想办法整治她吧?

第172章 命数

“你先别急,我们先来分析分析这个事。”明微马上改了口。

她可是很识时务的。就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杨殊要找麻烦,只能躺平任人宰割。

杨殊瞟了她一眼,没发作。

明微便坐在他身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先营造一种关系亲近的错觉,把这只炸毛即将变身的西施犬安抚下来。

“你今年十九,也就是出生于元康二十八年。上面那位,当时还是赵王……”

“差不多就是储君了。”杨殊说。

“好好好,”明微从善如流,“你是遗腹子,杨二爷是元康二十七年过世的?”

杨殊点点头:“祖母说,当时正值太子与二王争位,她因身体不适,去了景山别院养病,事发的时候,是我爹快马把她叫回京城的。可能太紧张了,我爹骑的马在路上摔了,当时没当回事,过后却病情爆发,来势汹汹,就这样没了。”

明微在心中记下,说道:“你看,这里头有问题。如果你爹死在那场政变里,当时你应该已经在你娘腹中了。那位还是赵王的时候,宠则宠矣,并没有什么势力的。”

上头三个兄长太强势了。太子、秦王、晋王年纪相近,比他大了十几岁,早就有了自己的势力。身为老幺的赵王,完全没有存在感。

“你觉得在那种情况下,他会去招惹长姐的儿媳吗?尤其这位姐姐,是掌过兵权,为开国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你们博陵侯府现在已经退出了权力中枢,但据我所知,在军中仍然很有威望。”

杨殊缓缓点了下头。

当时的明成公主,不要说赵王,就算太子三人,在她面前也是一副乖弟弟的样子。她年纪最长,又是陪着父亲打过天下的,太祖待这个女儿分外不同。

“这就完全讲不通了。当时的赵王,不想活了才去招惹长姐的儿媳,这要让先帝知道,你觉得他会护着谁?”

当然是明成公主。儿子他不缺,感情来说又最喜欢女儿。

“你想说,我娘是我爹死后才……”

“我没这么说。”明微立刻否认,没证据的事,她才不会大放厥词,免得他事后算账,“我的意思是,你认为你爹还没死的时候,你娘就和那位那什么,可能性小到几乎没有。”

杨殊脸上有明显的困惑:“所以我娘后来才和他在一起的?那为什么我生在杨家?”

“这样说吧,”明微一条条给他分析,“否定掉这个可能,你母亲和他在一起,应该是你爹死后的事。以大概率来讲,你应该是杨二爷亲生的,而不是什么偷情……”

“这不可能。”杨殊摇头否认,“如果这是事实,为什么我祖母临死前会说那样的话?”

“怪就怪在这里。”她说,“强行往自己儿子头上戴绿帽,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不是事实,你祖母可能十几年受丧子之痛,死前昏聩了,才说出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