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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鸾(45)

明微忽然一笑:“你夸我,我怎么会生气呢?”

秋雨被她笑得心里毛毛的,不敢再说话。

“灵堂好了吗?”

秋雨连忙回答:“已经搭好了。”

明微点点头:“你去厨房取些粥来,吃饱了我好有力气守灵。”

秋雨心想,这七小姐真是淡定,这时候还记得进食。

孝子贤孙,不应该“三日不食”“寝苫枕块”“匍匐痛哭”才显出自己孝顺哀痛吗?就算现下守孝不再严格遵从古礼,她这样不哭也不哀,叫人怎么看?

但她不是余芳园的丫鬟,自不会多事,只应道:“是。”

秋雨出去吩咐小丫头了,明微闭目养神。

多福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跤?这分明是明家故意安排的,好叫秋雨来监视她。

原因不用说,她昨夜替明三夫人去信园,这丑事已叫她知晓,担心她这头泄了家丑。

明微摩挲着怀中那枚金簪。

既然明家要监视,那就监视吧。

以为这样就能安枕无忧么?且让他们做一会儿梦。

不多时,小丫头提着食盒来了。

家有丧事,自然没有大鱼大肉。明微就着一碟子酱瓜吃完梗米粥,再次理好衣裳,去灵堂守灵。

短短一日,明府入目一片白色,将春光都冲淡了几分。

明微踩着清晨的露珠,走到那岔路口,略停了停,看向尽头那株柳树。

她的法力恢复了些许,清楚地看到那个凶物身上,血气淡去不少。

差不多了,现下放出来,她已经有能力制服。

“七小姐?”秋雨在身后催促。

明微继续往前走。

到了灵堂,二夫人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过来嘘寒问暖:“怎么起得这么早?昨晚你就没怎么睡,到四更才去眯了一会儿。你年幼体弱,又伤心过度,守灵是费力的事,千万不能马虎。”

又问秋雨:“可取了粥给七小姐用?再吃不下也要吃一些,不然哪有力气哭?”

秋雨不好说,七小姐胃口好得很,连吃两碗才停,只能道:“夫人放心,七小姐用过粥了。”

明微施了一礼,淡淡道:“二伯母也没怎么睡,这一日一夜忙得脚不沾地。我身为子女,岂可怠惰?母亲已经去了,还能见慈颜几日?”

二夫人听得拭泪:“你这样孝顺,你娘泉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明微既不言语,也不跟她一起哭,就那样站着,神情淡漠。

二夫人不免在心里嘀咕,这小七,虽说好了,但瞧着还是与常人有些不同。看她这样,不是不哀,面上却显不出来。大约这痴傻之症,还有些许残留吧?

没有回应,想上演一场哀绝痛哭的戏也不成了。

二夫人只得收了哭声,道:“秋雨,你好生服侍七小姐,莫要叫她累着。”

又嘱咐了好些话,才又忙自己的事去。

二夫人一走,明微便走到灵前跪下。

她也不哭,就那样一张一张往火盆丢纸钱。

日头渐高,与明家亲近的人家纷纷登门吊唁。

见到这位从不在人前现身的七小姐,少不得窃窃私语。

先前只知道,这位七小姐心智不足,有痴愚之症。虽然听说好了,但多半只是挂在嘴边当个奇谈说一说。

没想到真人是如此模样。

上了年纪的,不免想到当年那位蕙质兰心的纪家姑娘,感叹一番红颜薄命。

明三夫人的死因,多多少少有风声传出来。只是来吊唁的人家多半相熟,自不会提起。

丧事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行着,让二夫人松了口气。

……

信园里,杨殊半躺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手里拿着一卷书,似乎在用功,仔细一看,上面却是一幅幅图画。

这是坊间流行的画册,多画少字,多数讲的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故事。

“她这么与你说的?”杨殊一边翻着画册,一边问正在削果皮的阿绾。

“是。”

杨殊探头过去,就着阿绾的手,咬下一块果肉。

阿绾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便问:“公子应不应?”

杨殊挑了下眉:“你居然会关心这件事?”

阿绾笑了笑:“觉得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

阿绾用签子叉了块果肉,放到口中慢慢咀嚼。吃完了,才道:“家丑不外扬,便是明家再丑恶,捅到外面去就不对了。这是约定俗成的宗族规矩,她要真这么做了,便是真为明三夫人报了仇,恐怕也要受尽天下人非议。”

“可她不是真正的明家小姐……”

“那又怎样?她披着那身皮呢!凡尘俗世,谁能脱得了世情?就算出了家,方外清净地也要论资排辈,谁愿意与一个连家族都能捅一刀的人相交?”

杨殊听得笑了:“听你这话,很不看好她啊!”

阿绾道:“她这样以卵击石,奴婢怎么可能看好她?”想了想,加了句评语,“看着聪明,实则愚蠢。”

杨殊道:“她是个玄士。”

阿绾不以为然:“玄士也在红尘中,就说那玄都观,为了观主之位争了多少年?原先那个观主,不就是因为这种说不出口的事被人整下台的吗?这是人心!”

杨殊鼓了鼓掌,没什么诚意地夸奖:“说得好有道理,阿绾好聪明!”

阿绾呸了一声:“这样阴阳怪气的,您还不如不夸。”

杨殊哈哈一笑,吃完盘中最后一块果肉,说:“叫阿玄过来吧。”

阿绾的动作停顿住,向他看去:“公子这是答应了?”

“就像你说的,挺有意思。”杨殊抖了抖手中画册,“我都闲得看这玩意儿了,听她一回也行。说不准,真给我们找出一条路来。”

第56章 情理

雷鸿走进后衙。

“大人。”

蒋文峰正埋首案牍。

东宁的沉年旧案,翻阅起来是个可怕的数字,这些天他就住衙门里,除了睡觉,不是翻看卷宗,就是审案,勤勉得让人无话可说。

初时,吴知府还担心他插手地方事务,盯了好一阵,后来见他果真只查案,就盯得没那么紧了。

蒋文峰手不释卷,口中却道:“你出去见阿玄了?是有消息吗?”

“是。”雷鸿将杨殊的话转述了一遍。

蒋文峰顿了顿,搁下手中卷宗:“便是那位茶寮见过的明姑娘?”

“是的。”雷鸿又补充,“前天属下去信园,也见到她了。”

蒋文峰慢慢道:“明家有丧,本官去一趟倒是无妨,只是,公子所言之事……让一个正处于丧亲之痛的小姑娘,去做这种事,未免不厚道。”

雷鸿道:“阿玄说,公子疑心她母亲之死有隐情,她极有可能想向大人鸣冤。”

杨殊没说明微身份的特殊之处,蒋文峰自然将她当成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

将这事思索了一遍,蒋文峰皱了皱眉:“若是如此,恐她处境更难。一个小女子,未曾许嫁就丧父丧母,叔伯宗亲可以决定她的前程。她母亲身处深宅大院,若是死因有异,只能与明家有关。她告了宗亲,岂能见容于世?”

雷鸿笑道:“大人又悲天悯人了。若是她母亲当真死因有异,难道叫她默不作声?那岂非枉为人女?”

蒋文峰端起半凉的茶,说道:“你啊,总是这么嫉恶如仇,恨不得世间黑是黑白是白,善恶分明。可是,哪有这么容易?本官审案这些年,最难的从来就不是案子,而是案子以外的东西。”

“当年本官为县令,曾经接过女告父的案子,那女子无论法还是理,都十分充分。那时本官年轻,如你一般义愤填膺,直接就判了。结果那女子,虽然赢了官司,但几天后就跳了河。”

“大人……”

蒋文峰抬掌,继续说下去:“我不是不想给她伸冤,而是,不能只管伸冤。总不能判了案子,反叫她活不下去吧?”

雷鸿被他说得愤慨:“既然法理都占,为何要叫受害者承担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