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倪歌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着他。
病房里其他人都替容屿尴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个……”始终只有他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容屿默了默,终于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川子,你帮忙拿一下凳子,别让她站着啊。”
宋又川正要开口,倪歌打断:“我已经坐下了。”
她站在床前,指甲无意识地刺入掌心,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容屿微怔,继而神色舒缓:“那你坐着等我一下吧,我在等体检结果,出了结果,就可以走了。”
他话音落下,病房的气氛明显更加压抑。
连空气都停止流动。
容屿正云里雾里,不明白怎么了。
倪歌轻声叫:“容屿。”
上一刻,就是上一刻。
她终于确认了一个,从进门起,就浮现在心头的猜测。
“——你看不见我了,对不对?”
——
“这事儿得从一年前说起……唔,不对,一年半以前。”
宋又川在走廊上坐下,两手手肘撑住膝盖,“阿屿去国外执行一个任务,返程时途径战区,僚机遭到袭击。他去给队友帮忙,被军用射线弄伤了眼睛。”
“从那个时候起,他的眼睛……状况就不太稳定。”
倪歌安静地听着,许久不见他再开口。
于是她轻声问:“他的飞机还好吗?”
这问题问得未免太委婉,宋又川笑着摇头:“不太好,返程快降落时,他的飞机炸了。”
尽管高度不太够,但是——
“他跳了伞。”
后来容屿住在疗养院,宋又川三五不时地,跑过去探望他。
极其偶尔,容屿会向他说起那天的情况。
他很熟悉他的飞机,哪怕看不见前方,哪怕闭着眼,他也有信心,能平平稳稳地开回来。
但他怎么都没料到,飞机机身会出问题。
所以另一些极其偶尔的时候,宋又川会听到容屿叹息:“没想到,是折在那里。”
倪歌沉默一阵,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除了眼睛……他还有别的地方受伤吗?”
宋又川假装听不懂:“撞鸟而已,确实是小事。”
“我说那次跳伞。”
“……”
宋又川沉默半晌,没办法:“有。”
“头,肩膀,腿。”他见到他的小兄弟时,对方已经被裹成了木乃伊,“不过好在,他没有伤到内脏。”
医生当时甚至安慰他:“年轻人,伤筋动骨,要说恢复,其实也快。”
——那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一点儿也没让倪歌感到振奋人心。
她更丧了。
小姑娘两手扣住塑料座椅的边缘,小羊耳朵失落地垂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失去联络太久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她这些事。
“这很正常啊,你知道的,容屿什么都不爱,就瞎几把爱面子。”宋又川安慰道,“他的眼睛有手术风险,三成胜算率,搞不好会致盲。所以刚出事时,他连容阿姨都想瞒着。”
结果当然是没瞒住。
容妈妈怒气冲冲地扔下工作,一个人从北城跑到西城医院。
千里迢迢,给了容屿一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容屿的脸却还是因为惯性,被甩得转过去。
他一言不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一巴掌够不够消气?不够的话,要不要再来一下?
然而下一秒,他感觉到滚烫的水珠,从空中坠下来。
一颗一颗地,掉在他掌心。
容屿有些无奈,一边伸手去接,一边低声叹息:“我受伤了,又挨揍了,我没哭呢,您先哭上了。”
容妈妈逻辑清晰:“那是因为医生不让你哭。”
容屿:“……”
容妈妈微顿,威胁:“你要是敢哭,把眼睛搞得更糟糕,我现在立刻视频通话给你爸爸和你爷爷直播你的惨状,让他们今天下午就给你转文职。”
容屿:“……”
容妈妈来到医院探望儿子的第十五分钟,容屿做出了接受手术的决定。
那天晚上,宋又川溜进病房,看到孤寂的大佬一个人坐在窗前。
是夜晴空万里,明月清辉,天边朗月高悬。
“是不是快到十五了?”容屿眼睛看不见,耳朵变得格外灵敏,“今天的月亮一定很漂亮。”
“嗯。”宋又川忍了忍,没忍住,“手术的成功率是百分之三十?”
“对。”
“那还是很高的。”宋又川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你要相信人类的科学技术。”
容屿却没有接茬。
他沉默很久,说:“川子你还记不记得?高中时,地理老师曾经问过我们一个问题:在你们的印象里,哪一样交通工具,死亡率最高?”
“大家的回复五花八门,提到最多的是,‘车祸’。”不等他回复,容屿又道,“然而事实上,死亡率最高的交通工具,是飞机。”
“一条高速路,很可能每天都在发生不同程度的车祸。一百起车祸里,运气不好,大概能有一个重伤。”容屿微顿,“但飞机就不一样了,一架客机出事,没有商量,死亡率板上钉钉,就是百分百。”
“——这是当年,地理老师给我们的答案。”容屿说着说着,又笑起来,“很多人不服气,举了很多飞机上死里逃生的反例。”
宋又川默不作声,看着他。
“但我最近总是在想,她当时真正想告诉我们的,也许是另一件事。”他停了一会儿,道,“‘别人的数据没有意义,有些事情放在你身上,就是百分百,逃不掉的’。”
比如遇上一场天灾。
或是爱上一个人。
空气一时间陷入静默。
月色穿庭入户,在两人之间流动。
“川子。”半晌,容屿请求,“手术之前,你能带我回去,见见倪歌吗?”
于是宋又川驱车,带着容屿回了A大。
事实上,当时那种情形,就算容屿说他想嫖娼,他也会想办法满足这位兄弟的。
所以容屿说他要回去见倪歌,宋又川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要回去告白,然后用舌头狂甩倪歌的嘴唇。
结果并没有。
容屿指挥着他,把车停得很远,就在那儿躲着,远远地看。
问题在于,他又看不到。
于是他不停地问:“你看到倪歌了吗?她在做什么?”
“啊,我看到了。”宋又川心不在焉,“她提着午饭,和室友一起回宿舍,大概是刚刚下课,从食堂回来。”
过两分钟,又问:“现在呢?她上楼了吗?”
“没,在宿舍楼下,被一个个儿挺高的男生拦住了。”宋又川实时播报,“那男生拿着四人份的奶茶……啧,现在的小男生,撩妹子一次性撩四个?够野的,你学着点。”
容屿却没说话。
过了半天,才问:“她收了吗?”
“没有啊。”宋又川说,“她上楼了,但那男生还在楼下站着。”
容屿又沉默下去。
半晌,忧愁地道:“怎么办才好呢?我答应过她妈妈,这几年都不来见她。”
“哦。”宋又川的内心毫无波动,“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她妈妈,更不该做那种奇怪的约定。”
“不过,我现在看不见了。”容屿想了想,说,“来找她,也不算见她。”
宋又川微怔,转过去不说话。
容屿真的就这样在车内,一直待到黄昏时分。他让宋又川跟着她,大概摸清了她一整天的作息。
她没有早课,但也没有再像过去一样赖床,她喜欢三食堂的肉包子和粥,喜欢在教学楼下的花园里早读,下午没课时就泡图书馆,从图书馆出来之后,会先去跑步,再吃晚饭。她仍然很喜欢牛奶,也学着给自己挑应季水果,不再只吃维生素。
哦,还有,很多人追她。
他猜测她过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