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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天香(16)

墨里眼角有些酸涩。他还没准备好长大,为他顶起一片天地的父亲却已经老了。

还有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师兄弟们,他还没有准备好分别,那些人就已经走了。

他永远也不可能准备好面对分别,他希望谁都不要走,谁都不要变,谁都不要老。

墨里走到父亲身边,乖巧地在他腿边坐下,把脸埋在父亲腿上,如同小时候在老戏园的院子里那样。那时候他陪着父亲看师兄弟们操练,现在他的眼前只有装修精致但空荡荡的小客厅。

“鲁伯说得对,人得服老啊。有些事,注定是留不住的,人总要往前看。”墨班主抚着儿子柔软的发顶,长长地叹了一声。

墨里安静地听着,不再发问,墨班主却慢慢将下乡演出的情况讲了一遍。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大不了的事,观众少了,收入少了,这都是早有预料的。路过一处村庄的时候,有顽劣的孩子进了后台,哄抢箱笼里的戏服头面,跳到简陋的戏台上捣乱,故意扮着鲁伯和他老伴刚刚出演的两个角色,做出一些丑态来逗乐。

“不看不知道,这里有个老来俏。老太今年六十八,涂脂抹粉又戴花。”

调皮的一群少年带着天真的恶意,肆意嘲弄。

戏班里没有年轻的演员,鲁伯和老伴顶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乡的常规剧目,刘二姐回娘家。

戏里的刘二姐新婚燕尔,娇俏美丽,带着新婚丈夫回娘家探亲。鲁婶年轻的时候也是戏班演员,演起刘二姐来得心应手,表演生动,唱腔也是圆融老练的,台下的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连连拍手叫好。

鲁婶是个好艺人,但是在这些孩子的嘲弄声中,鲁婶羞愧得不敢见人。

墨班主带着小窦小春两个半大孩子追着捣乱的一帮人满戏台跑,抢回戏服头面,将他们赶出后台。闹哄哄了一阵之后,台下的观众已经哄然散了。墨班主看着当作后台的简陋木棚里,几个花甲老人靠在箱笼上一脸疲惫,四个十几岁的孩子一脸惊惶,小春陪在鲁婶身边小声地安慰着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

那一刻,墨班主临行前的那些意气风发,似乎彻底被击碎了。

以为坚持传统就可以留住辉煌,实在是太天真了。

曾经后台挤满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伙子摩肩接踵,去到哪里演出都不怕有人捣乱。

现在,他带着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几个人,开着破旧的小面包车周转各地,到底是在干什么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连个能帮忙的壮丁都没有。

墨班主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得涌现出一阵恐惧。

制定好的演出计划全部作废,墨班主带着戏班仅余的全部九名成员,马上收拾东西回城。

“该散了,该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着墨里柔软的头发,叹息地说道。

墨里已经泪流满面。

他一直都清楚戏班早晚有关张的一天,在大师哥劝他一起为戏班努力的时候,他还说过那些清醒残酷的预言。

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到了连固执的父亲也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清醒和残酷都被抛到了九宵云外,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泪。

他的清醒不过是建立在父亲的坚持之上的任性。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戏班关掉。”墨里眼泪汪汪地看着父亲,提着任性的要求。

“傻孩子,怎么这么爱哭。”墨班主爱怜地捧起儿子的脸,粗糙的手指擦着那不断流出来的眼泪,“爱哭又任性,以后怎么说媳妇?”

墨班主对于关掉戏班并没有太多伤感,他已经尽了全力了,就算结果不尽人意,他只是有些惆怅,并不觉得难过。

现在他反而更担心墨里。这个儿子从小被所有人宠溺,谁都顺着他,捧着他,养得太娇了些。以前他有诺大一个墨家戏班传给他,戏班里的叔伯兄弟都是他的助力,他没什么好担心的。现在戏班没了,师兄弟们散了,他没有什么能给儿子的了。

蛮横但是护犊子的墨班主,实实在在地担心着这个被所有人娇宠着长大的独子。墨班主甚至想如果是个女儿就好了,至少他可以给阿狸找一个继续宠他把他捧在手心的人。

以后娶了别人家的姑娘是要宝贝着别人的,墨班主希望儿子能快些长大。

不管墨里有多不情愿,墨家班的解散已经是提上日程的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准备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现在还在戏班常驻的只有小春和小窦两个孩子,鲁伯鲁婶这些老人偶尔过来搭把手。

墨班主给了小春和小窦一人五千块钱,当作散伙费。两个孩子初中毕业就在戏班干,头一次拿到这么多钱,都有些受宠若惊。墨班主看着他俩,心酸地感到自己实在对不住一直跟着他的这些人。

小剧场的租期也快到了,墨班主通知业主他不再租了,让业主可以另找租户了。

鲁伯又带着老伙计们来剧场帮忙清理后台的服装道具,把还完好的那些收拾一下打包送到墨里家里。其他太破的只能就地扔了,墨里家也不大,实在搁不下这十几个木箱笼。

墨里也陪着一起收拾。

狐仙的全套服装头面都是要拿走的,那是所有戏服里最新的一套,是在墨里第一次上台前墨班主重新找人缝制打造的,只有墨里穿过。头面上的钻虽然不是什么值钱货,却晶莹透亮,光线一照就闪着银辉,也许被墨里穿久了,仿佛透着几许白狐的灵气。

墨里情绪有些低沉,把那些衣服一件件叠放整齐,首饰装进小盒子里。他整理得很慢,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墨家班彻底解散的时刻推迟一些,再推迟一些。

鲁伯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闲不住地讲古,显然也被那些道具勾起了年轻时的回忆。

“当年墨家班最兴盛的时候,收了得有六百个弟子。”鲁伯讲得兴致勃勃,“不少人家慕名把孩子送来学戏,那时候你爷爷是班主,他得看那些孩子资质好坏,才决定收不收。那会儿还在老戏园里,人可比现在多多了。有一年来了一个外国的导演,要拍中国的文化纪录片,县里就请我们墨家班演出了一场度狐仙,演完了以后把那导演高兴得呀,握着你爸爸的手直说鸟语。翻译说他觉得狐仙太美了,这出戏也太美了。狐仙美,还用他说,都演了几百年了。”

墨里配合地笑了笑。墨家几百年来的每一任狐仙,谁能想到最后断送在了他的手上。

他一边听着鲁伯的讲古,一边漫不经心地收拾。

周飞突然从门外跑了进来。以前他在后台就出入自由,现在戏班都不在了,更没有什么顾客止步的后台了。

“墨里,戏班真的要关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墨里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

周飞一点也不在乎他的态度,抱着新买的触屏手机走到他身边。

那一年触屏手机刚出没多久,贵得离谱,也只有周飞这种不把钱当钱的暴发户愿意买一个耍酷。手机还是靠压感触控的,周飞用手指甲在屏幕上咄咄咄戳得直响。

“你看你看,贴子里都传开了,粉丝们都在哭嚎呢,都要等一个准信。”

“要关了要关了,行了吧,我还要哭呢。”墨里漫不经心地敷衍。

“你哭了?!”周飞扔开手机赶忙凑过来盯着他的眼睛左右观察,墨里不耐烦地推开他。

“别凑我这么近,别恶心我啊。”

“我不是怕你难受么。”周飞现在对墨里一点脾气也没有。以前两个人打得天翻地覆,好歹是有来有往,现在墨里单方面暴力,周飞却是低三下四低声下气,他爸为此已经恨铁不成钢许久了。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阻止不了他儿子去跟别人的儿子大献殷勤。

“墨里,你要是不想戏班关张,我帮你啊!”周飞对着墨里拍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