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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妇扶摇录(11)

沈世兴愣了片刻,沈清月一直寡言好静,很少主动服侍他,他放开了手,随得她去。

沈清月一伸手,皓腕便从袖子里溜出来一大截,显然可见里面的袖子短了很多。

沈世兴抓住沈清月的手腕,问道:“怎么衣服这么小了还在穿?没做新衣裳吗?”

吴氏面色大变。

沈清月若无其事地倒了茶,双手奉给沈世兴,垂着头,长项弯曲,稚嫩的脸庞显出几分脆弱,语气轻轻地道:“这是妍姐儿穿了两次就不想穿的衣服,扔了怪可惜的。反正是穿在里面的衣服,有什么要紧的。”

沈家一年四季都会给姑娘们裁新衣裳,用的都是好布料。吴氏有时候会截下沈清月的衣裳,拿给沈清妍穿,再丢两件沈清妍不喜欢的衣服给沈清月,还跟她说,要多疼爱妹妹,外人才会夸她贤良大度。

沈清月前世无人可依,也为贤名所累,次次忍让。

沈世兴松了手,沈清月嫩白的手腕上留下几道红痕,他冷下脸,瞪了吴氏一眼,冷声道:“妍姐儿穿了两次就不想穿,所以就给月姐儿穿?”

吴氏眼色慌乱道:“是月姐儿自愿的,她们姐妹之间相互赠送东西,妾身难道也去责骂么?”她又问沈清月:“月姐儿你说是不是?”

沈清月慢慢吞吞说:“母亲说的当然是。”

沈世兴心里不舒服,却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他视线不由自主地挪到桌上的秋香色缂丝布匹上,问沈清月:“做什么拿尺头来?”

沈清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老夫人赏的好东西,女儿拿过来给母亲。”

沈世兴面色愈发难看,声音还是温和的:“你自己怎么不穿?”

沈清月佯装不解,弱声道:“缂丝这般贵重的布匹……”

沈世兴面色黑如锅底,缂丝是贵重,可沈家姑娘还没到穿不起缂丝的地步,看沈清月的模样,似乎是觉得,所有的好东西都该给继母和妹妹一般。

真是傻姑娘!

沈世兴抬眼看着吴氏,他眸光一反常态地冰冷,像一道冰棱射进吴氏的心里,他道:“月姐儿就不能穿缂丝?”

她配么!

吴氏攥着帕子,胸口起起伏伏,僵着脸看着沈清月,怎么才几日功夫,她的继女就变得这般胆大妄为了!

她红唇翕张,终究是把喉咙里哽住的话咽了下去,扯着嘴角干笑道:“老爷怎么这么问妾身,想来是秋香色颜色太老气了,月姐儿不喜欢——姐儿,你说是不是?”吴氏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沈清月慌忙低头,怯怯地后退了一步,道:“是,女儿确实不合适。”

吴氏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沈清月这样子,就差直接告诉沈世兴——继母虐待我了!

还不如不回答!

沈世兴手里的茶杯砸在四角炕桌上,唬得吴氏双肩一颤,他怜爱地看着沈清月道:“老气什么,你母亲和祖母年轻的时候都爱穿这个颜色,找个好裁缝做一身衣裳,肯定好看的。”

沈清月低头道:“是,女儿知道了。”

吴氏也走过去拉着沈清月的手,柔声道:“难为你一片孝心,我这还有几个好尺头,苏州来的绸缎,你也拿去做衣裳穿,姑娘家正年轻的时候,不能打扮太素净了。”

沈世兴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两分,他看着秋香色的布匹,忽又想起了什么,神色复杂地问沈清月:“你说这是老夫人赏你的?”

按理来说,老夫人不该赏沈清月东西的,她老人家不喜欢三房,人尽皆知。

沈清月还没答话,吴氏顿时面色惨白,如见鬼魅,老夫人赏赐东西的意思,她还能不明白?

沈清月的手从吴氏手里抽出来,她声音低沉阴冷了几分,道:“是的,老夫人赏给女儿的。”

“老夫人为什么赏赐你?”

吴氏睁圆了眼睛,身体僵硬地站着,如遭雷劈,她提着气儿急切地看着沈清月——她要是敢说,她一定不会饶过沈清月!

沈清月故意沉默了许久才回沈世兴的话,道:“……没什么,不过是赞赏女儿绣技好,就送了几个尺头给我。”

吴氏松了口气,沈清月到底还是不敢说出口的,否则她有上百种法子折磨这死丫头!

沈清月唇边的冷笑转瞬即逝,有些话,直接从她嘴里说出来没有力度,得沈世兴自己去打听清楚才好。

沈世兴果然心下生疑,他站起身,道:“我想起还有些事儿没处理,晚膳不在这里用了。”

吴氏不舍地喊道:“老爷……”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女儿告退。”

沈世兴看向沈清月说:“叫你丫鬟把尺头拿上,我跟你一起出去。”

吴氏心口砰砰地跳,每一下都激烈有力,仿佛要冲破她的胸口撞出来,她生怕沈清月在沈世兴面前告状,立刻跟了出去。

三人走到院子门口,眼看着分道扬镳了,吴氏才转身回去,她面色冷冰地想着,沈清月。

沈清月却并未回雁归轩,她小跑着折回去追上了沈世兴,唤道:“父亲,父亲。”

沈世兴转身看着大女儿,刚开春的天气,夕阳下山的时刻,已经有些凉意,许是沈清月跑得急了,她白皙饱满的额上,冒着细细的汗珠子,鼻尖也透着点点湿润,愈显娇艳可爱。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恍惚,眼神空空地看着沈清月,半晌才回神道:“怎么了?”

沈清月揪着袖口,故作胆怯,道:“女儿以后,以后……能常去万勤轩同父亲请安吗?”

从吴氏院里出来这么久,沈清月才敢追上来说这番话,沈世兴心下一沉,握紧了拳头,沉沉地“嗯”了一声,道:“你来吧。”

沈清月诧异片刻,父亲的态度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冷淡。

她抬眸一笑,眼尾上翘,妙目如星,沈世兴心里五味杂陈,目光一闪,撇开眼道:“一会儿更冷,早些回去吧。”

沈清月行了礼便走了,沈世兴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想起老夫人赏沈清月尺头的事儿,便改了方向,亲自去了永宁堂。

沈世兴站在永宁堂门口,盯着牌匾许久才进去。

其实永宁堂原先不叫永宁堂,是在沈老太爷去世之后,老夫人才做主改了名字,她希望从今以后,家宅安宁。

沈世兴进了次间,请了安,拱手道:“母亲。”

老夫人靠着大迎枕,丫鬟芊结拿着绣捶轻轻缓缓地替她捶腿,她眼皮子都不掀一下,淡声道:“你来做什么?”

沈家几位老爷成家立业之后,老夫人便不叫他们日日请安服侍,母子二人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沈世兴道:“儿子是来问问您赏月姐儿缂丝绸缎的事儿,倒不知是为了什么。”

老夫人骤然睁开眼,望着沈世兴冷哼道:“自己房里的事都弄不清楚,还跑来问我!”

沈世兴赧然道:“……儿子失职了。”

老夫人靠了靠大迎枕,将荷包的事悉数告知,末了道:“这还好是闹到我跟前来了,否则月姐儿的清白就毁了,你正好送她去尼姑庵里,眼不见为净,你自潇洒快活你的去。”

沈世兴的表情,从皱眉到切齿,再到勃然变色却隐而不发,他的压槽都在发颤,铁拳紧紧地攥着,怒气一层一层地积累,眼眶都泛着红。

老夫人看着满面萎靡的儿子,与沈清月眉宇间的坚韧对比鲜明,又道:“你再消沉下去,这辈子就过去了。月姐儿都这么大了,估摸着也在家中待不了多久,你以后能对她好的日子不多了。”

沈世兴微微哽咽道:“儿子知道了。”

老夫人狠狠拧眉,揉了揉眉心,芊结放下绣锤问:“老夫人头风犯了?”

沈世兴上前一步,焦急:“母亲……”

老夫人一抬手,低声道:“罢了,你走吧。”

沈世兴欲言又止,快步出了永宁堂,大步往吴氏院里去。

吴氏正和收拾齐整的沈清妍一道用饭,小姑娘脸上泪痕未消,却已经平静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