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子与傻子(15)
小楼将军正给他那坐骑上马鞍，闻言转头看了洪微一眼，“当下是。”
洪微一听便明白了，如今的议和也许只是缓兵之计，与西伢的战事远远还未结束。
正想着，斜前方竟突然射出一只短箭；小楼将军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洪微，那短箭正好直直插入两人的脚边。
”不好，有埋伏。”
不知是谁喊的话，话音刚落，四周密密麻麻铺下了一层箭雨，铺天盖地。
大伙人都没料到西伢竟然趁军营整装之时放手一搏，目的多半是取小楼将军一行人的命。
小楼将军也大意了，只想两国已经议和签诏，西伢不会出尔反尔如此之快。哪曾想对方竟趁诏书送达的时间之差，暗下埋伏。
“楼将军快，卑职们先护着您出去。” 小楼将军的近侍们举着铁盾，护在了小楼将军身旁。
小楼将军接过近侍手里的盾，拉过洪微，找着箭雨的空隙往林中退去。铁盾围着十几人勉强地护着前后。
洪微心跳得直快，他没穿甲也没带盔，只能尽量缩着身体躲在铁盾中。
“楼将军，等挺过这波，林副将便可带人回来。” 一行人缩进了林子，箭雨已经稀疏了。
西亚此次偷袭，暗中安插的死士一定不多，武器数量也受限，只要躲过死士的近身，便大可放心。
一伙人都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呼吸，洪微脸都充血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可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洪微默默地深呼吸了几口气。他知道他在这些人里算是拖后腿的存在，小楼将军好心救了他，他不能给对方添乱。
近战无可避免，可这仗，为了东硖，小楼将军必须胜。
“你且躲着，等我叫你，再出来即可。”小楼将军撕了衣摆，缠着绕上了刚刚被箭射中的伤口；他拔箭拔得利落，只眉头微簇了一下，连肩都不曾抖过。
“我......”
洪微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小楼将军竟然让他当......战场上的逃兵？
生平第一次，洪微没来由得感受到了莫大的屈辱。他是胆小，可如今人人都在奋战的危急关头，他却只能选择做一个逃兵？
洪微抓紧了包袱的背带，想起了那呆子的话。
如今，他果真要做那呆子所厌恶的那类人吗？
不。
他洪微，之前已经跪了二十年，今后却再也不想跪下去了。
他的生前未必能够选择，可身后却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扑上去的那刻，洪微脑海里一片空白；心脏跳着，咚、咚咚...... 越来越快，他护住了小楼将军，将人紧紧地锁在怀里、按在身下。
箭没入后背的那一刻，洪微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原来是痛的啊......洪微只愣愣得想着。
那箭威力极大，洪微依稀可以感觉箭头刺穿了皮肤，挤开了皮肉层层推进。
小楼将军被洪微吓得愣怔，没人看到那支暗箭；可也没人想到这傻小子直冲了来，挡了这一箭。
小楼将军想要起身，洪微却摁住他，又往下压了压。
“小......楼......将军，借着我......再挡挡吧。” 洪微笑着，“为了......东硖，你可......可不能死。”
“我是个......乞丐，死了......便死了，你......可不一样。” 洪微只觉得疼的厉害，嘶嘶地喘着气。
那箭射得不是地方，正中左胸，血顺着箭口股股的往外流，慢慢袍子都变得血沁沁、湿淋淋。
小楼将军红着眼，死命地按着伤口，又不敢动，怕身上的人伤得更厉害。
即便，他并不知道这人的名字。
“咳，” 随着洪微咳嗽，后背又迸了滩血，“别......别按了......反正......它总会流的。”
“我......胆子小......按着......按着......我更怕。”
箭上估计有什么，洪微的意识开始模糊，像是忘了面前的人是小楼将军似的，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呆子......我......没......当......逃兵。”洪微扯着嘴角，只是那血顺着嘴角留下来，看着凄惨无比，连那头枯黄枯黄的头发都不知何时被染了血色。
“呆子......你收到信了......吧......”洪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听的人提心吊胆，生怕他一口喘不上来。
而他却一直笑着，那眼神极亮，还亮汪汪得蕴着水；洪微不算个多俊朗的人，可那双眼睛明亮而澄澈，看着人时，少有人不会称赞一句。
那眼眸多润啊，水珠悬在下眼睑，要落不落的，好似整个人的精气都聚合在里面了。
眼神亮着，声却渐渐小了。
“呆子......呆子......我......想......想......回家。”
“呆......呆子......你......能不......能......来......接我......啊......”说着说着，那水珠终是掉下来了，恍惚之间就打在了下巴上；一颗接一颗圆硕的水珠被眼睫带着，直往外滚，“我......我......怕......疼......”
“我怕......找......找不着......回......去的......路......”
“析......析......呆子......我......怕......我......怕......” 洪微多大个人啊，那语气委屈极了；他说着胡话也不带怨气，只喊着疼，却反听得人心酸。
他不过是个凡人罢了，肉体凡身的，哪能不疼呢？
可即便在这种情形下，洪微也只叫着那呆子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好像从前未叫过似的；风间或涌进口中，模糊了字音，洪微仍不厌其烦得重复一次再一次。
跟什么精怪似的，直叫着魂。
洪微疼过就怕了，怕得整个人都生出了悔意，直想着先前幕幕，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怕的事有很多，何止不能回家这一件，可眼下自己连话都不见得说得出来了；洪微只觉得冷，脑海里却连续闪过好多人的脸和声：老乞丐......李大叔......林子......小楼将军......
“微子，我要过好日子去了。”
“那是，等战事结束，我和你一起回云城，一言为定。”
“我们下辈子，下辈子......再当兄弟。”
”你说的不错。”
还有......夏析言那呆子。
洪微微微蜷起了身体，想要试着抵抗风寒；可他口中呢喃着什么已经听不清了。
这辈子，他身体是弯曲的，可背脊却笔直如松。
洪微，这傻子，就这样沉沉睡去了。
“属下救驾来迟，还请楼将军恕罪。” 林副将带着人终是赶到了。
不过一步之差，有时就是一息生死。
小楼将军胜了这一仗，可他却觉得自己败得一塌糊涂。
四周一片死寂，大伙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没人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他们第一次见着楼将军亲手堆出来的土坑。
这人太卑微了，一个乞丐，即便是作为家臣的他们也从未把他放在过心上。
乞丐嘛，总是滑不溜秋的，活在破庙里。
即便是这乱世，他们仍旧渺小的不值一提，如同旧器破衣上的灰尘，随处可见。
一个乞丐的命而已，太小了，小的无法在人心中留下任何痕迹；只需抖上一抖，那灰便落了，哪还看得见一丝踪影。
一个乞丐罢了，无人在意，也无人在乎。
有人试着开口，划破了这处沉默。
“他......不大吧，才将将二十？”
“听说......那小子原先是个乞丐，家里吃不上粮了才出来参的军。”
“嘿，他一个乞丐，哪来的家？”
“指不定......有谁好心，不过......这世上总有那一两个好心的呆子吧。”
话不多，他们与这小乞丐并不相熟，左不过相处了这几天；能知道他已是难得，哪还说的出什么话呢？
稀稀落落的几声，大家连个悼文都想不好；又只能渐渐地沉默下去，四周又是一片宁静。
小楼将军没说话，只弯腰俯身，向着这无名坟磕了头；后边的人随着将军，一一扶了地。
“走吧，将军，王上还在王城等着。”
楼将军翻身上马，扬鞭带人直向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