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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无恙(77)

路边的小摊档刚起灶,就他们一老一少两人,肉燕汤热气袅袅,庄凡心垂着手没动筷子,安静盯着汤面漂浮的细碎油花。薛茂琛倒吃得香,小半碗汤喝下去润润肺,妥帖了,嗓音都细腻三分。

“要走啦?”老头问。

庄凡心动一动眼睫:“嗯,我爸妈说手续陆续办,先过去。”

“应该的,你爷爷那边要紧。”薛茂琛听庄显炀说过大概,虽然筵席终散场,但邻居这么些年,总是有些舍不得的。他回忆道:“我刚搬来的时候你才是小学生,丁点大,你爸妈看我独居寂寞,总让你给我送好吃好喝的。你呢,一碗汤端过来洒半碗,一盒点心拎过来掉半盒,全养了野猫了。”

庄凡心抿抿嘴:“您都还记得。”

“记得,我都记得。”薛茂琛说,“后来你上初中,到了最难管的年纪,给我送一趟吃的就趁机溜出去玩儿。那年去乡下写生,到日子了就不回来,画室的老师给你爸打电话,你爸连夜开车把你薅回来的。”

老头细数好些,庄凡心听着,模样渐渐舒展开,仿佛被攥得发皱的心肝慢慢地回血。嚼完品尽这么些年,薛茂琛说:“咱们终有一别,你们要回老人身边去,我老到一定地步也要回儿女身边去,所以什么事儿我都记着。”

庄凡心抬起头,对上薛茂琛苍老但明亮的眼睛。“小庄,”薛茂琛冲他笑,“人和人,迟早都要靠回忆维系,我的妻子,我很想她,离我很远的女儿,我也惦记她,但日久天长乃至生死,见不到的,见不到了,我们就只能想。”

“爷爷。”庄凡心问,“可我想见到呢,想一直能见到。”

薛茂琛说:“我想和我的妻子一起晨练,傍晚一起散步,但是办不到。你爷爷还在病床上躺着,希望他马上康复,医生也办不到。这世界上许多事儿都办不到,择个重的,搁下缓的,人这一辈子哪有不抱憾的?”

庄凡心滚着喉结说不出话,他太痛苦。

可他并不死心:“眼下我爷爷最重要,但以后,很多年后,我愿意为了现在搁下的,放弃所有别的东西。”

薛茂琛问:“所以你打算告诉拙言,以后会回来找他?”

庄凡心惊愕地看着对方,经过数日的折磨,他已经迟钝得难以分辨。薛茂琛擦擦嘴,两个小孩儿的事情他已知晓,顾拙言转学来榕城便很奇怪,女儿女婿瞒着他,他也一早向顾平芳询问过。

“小庄,你喜欢拙言吗?”薛茂琛问。

庄凡心拼命点头:“我喜欢他,我真的喜欢他!”

薛茂琛又问:“你说今年陪我过寒假,还算数么?”

庄凡心微怔,他后天就要走了,愧疚地说:“对不起爷爷,我食言了。”

“你应该也答应了拙言和他一起过年,还答应了他高中毕业一起出去念书,答应他以后一起生活,也许小年轻浪漫起来,还会答应个一生一世。对么?”

对,庄凡心承诺许多,一起过年,顾拙言为了留下匆匆回去一趟,他却要走了。说好一起出国念书,顾拙言为了他多待一年,他却提前离开。他答应告诉爸妈他们的事情,至今仍未言明……

顾拙言说出做到,克服一切阻碍来圆满他们的感情,但是他承诺许多,竟一件都没有完成。

庄凡心嗫嚅道:“我怎么这么坏。”

“小庄,这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事出有因,你也无法预料和改变。”薛茂琛说,“但是,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正因为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不要轻易的承诺。”

短短一个月就可能天翻地覆,谁能预料一年后?几年后?

薛茂琛说:“不要再给拙言承诺了,一次两次,他会包容,但他也会难受。他昨晚在机场大闹又苦等了一夜,这次是不远千里追回来,那下次呢?为你一句不确定的以后,他会等三五年,惦记三五年,也许不惜再和家里闹翻甚至是影响前程。万一你又因种种缘由办不到,他该怎么办?他没有坚强到那个地步。”

“小庄,你们的感情还没有太久,眼下分开,陪伴自己的还有美好的回忆。”薛茂琛也微微眼红,“如果你们真的喜欢彼此,分开后也念念不忘,那以后各自成熟终究会走到一起的。”

庄凡心哭着摇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薛茂琛说了最后一遍:“不确定能办到,预想不到未来,就不要对你在乎的人承诺。”

天彻底亮了。

“小庄,和拙言分开吧。”

输液袋逐渐被抽空,庄凡心坐起来捧着顾拙言的手,揭开几条胶布拔下了输液针,顾拙言安稳地睡着,呼吸很沉,烧还没完全退下去。

庄凡心陪伴在一旁,静着音看电视,屏幕上在播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演到一半,顾拙言慢慢睁开了双眼。

他们俩靠在一处看电影,谁也没有说话,只听电影里的人说。

至末尾,至尊宝和紫霞仙子站在城墙上对峙,房中彻底没了动静,幸好音乐响起,是那首挺经典的老歌,《一生所爱》。

庄凡心伸手够床尾扔的衣服,叠好放在腿上,摞起一件又一件,低着头:“期末没进年级前十,第四十六,也还可以吧。”

顾拙言心开始慌,捱到现在都没说,他大概能猜到结果了。“你这么叠不对,占地方。”他打岔,将衣服抖开,“我看胡姐都是先对折。”

“输液至少要输够三天,药也记得吃。”庄凡心说,“后天去机场,我爸已经订好车了,你身体不舒服,不用送我。”

顾拙言道:“我已经没事儿了,那天几点走?”

庄凡心答非所问:“我直接念大学,成你们学长了,毕业以后打理我爷爷的公司,又当设计又当老板,估计都没空休假。”

顾拙言死死盯着电视屏幕,至尊宝走向紫霞仙子,拥抱在一起:“周星驰最近还拍电影么?虽然我不爱看电影,但他的代表作我都知道。”

“认识你这半年。”庄凡心说,“我知足。”

《一生所爱》唱到高潮,苦海,翻起爱恨……

顾拙言穿上鞋,拿起羽绒服奔逃:“姥爷还不知道我回来,我回去看看他。”

不顾一切地朝外走,打开门,庄凡心扭头看着顾拙言的背影,咽下辛辣酸苦,哽着最后一口镇定自持:“我们就到这儿吧。”

顾拙言迈出步子。

庄凡心说:“我们分手吧。”

砰,门关上。

歌断断续续还在唱,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

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

第56章 如一场夏梦。

行李打点好, 庄凡心昨夜未合的眼睛布满血丝, 涩, 胀,还有点痛,走到阳台小立片刻, 仰颈观天却得不到什么安慰,倒想起某句诗,无计问行云, 黄昏空掩门。

庄凡心洗了把脸, 趁夜未至去那间珠宝工作室一趟,冠冕他做好了, 只不过辅料、损耗等杂项刚理清账目,付了款, 这才能钱货两讫。

工作室的师傅连连称赞,那东西怎么好, 设计如何精巧,恨不得夸出一朵花来,庄凡心笑笑, 实在腾不出客套的心力, 说句“谢谢”便告了辞。

物件儿装在箱子里,挺有分量,庄凡心一路抱回家,进门碰见庄显炀,问他, 快递么?他含糊地“嗯”一声,回房间锁好门,自闭似的,周遭没了旁人才能放松。

他跪在床边,箱子也不管脏净就搁床单上,拆开,里面一张塑料文件袋,装的是他拿去的画稿和电子扫描图,东西用盒子另装着,掏出打开,他一刹那有些眼热。

这尊冠冕的模样早已烂熟于心,画了百张图,大大小小又修改百余次,一边等顾拙言回来一边紧锣密鼓地制作,到如今,庄凡心闭上眼都知道每一颗海玻璃的形状。

深深浅浅的蓝色冠冕,如一座环形岛屿,在白色床单上显得尤为干净。

庄凡心伸出指尖触碰,凉凉的,尤嫌不够,张开胳膊环抱在怀里。他已无多余思考的精神,脑中流沙混沌,只知道,他等不到三月了,顾拙言的十八岁生日他注定会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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