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降魔塔(14)

小道士思索,学着他的模样将茶盅捧在掌间,用碗盖把漂浮的碎叶一遍遍滤开:「都是些小事,平平无奇,不值一提。」

他不放弃:「也没有结交下几个知己?」

「来去匆匆,不过萍水相逢。」沉吟一番,还是有的,想要开口说一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是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哦?」他好奇,放下茶盅,挑高了眉梢,隔着渐渐飘散的水汽看过来。

小道士一径陷入回忆里,连语气也随之变得遥远:「阿漆啊,他呀……」

尾音拖得长长,仿佛要带起无数故事,喜悦的、悲伤的、窝心的……及至音落,却简简单单化作一句:「若说知己,或许,他是一个。」

掩藏起失望,敖钦喝茶,眸光被茶水映成一派碧色:「他必定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他失声惊呼:「你知道?」

恰原来一语中的。

敖钦看见自己的脸被倒映在茶盅里,如此完好的面具,从容不见一丝裂痕:「我猜的。」明媚如春光。

实在太好猜,甚至不用猜,闭上眼都能一笔一笔描摹,准确无误,精细仿如工笔画。你喜欢的人,面容不必太俊俏,身形不必太挺拔,学识不必太渊博,甚至权势富贵都不必有,但是必定温柔必定体贴必定宽厚必定良善,眸如含珠,笑如春风。例如你口中的「阿漆」,例如敖锦,例如那个——「他」。

独独不会是我。

「你呢?从前常与那位故人来此喝茶?」尴尬的沉默里,他开口。

笨道士,挑起了最不该挑起的话题。

碗盖擦着水面轻轻掠过,茶盅里的自己就碎了,荡成一圈又一圈涟漪。敖钦扯着嘴角摇头:「不曾。从来都不曾。」

他不解,满满的疑惑都写在干净如白纸的眉宇间。

敖钦托着茶盅,指尖沿着刺烫的瓷片摩挲:「因为始终不曾,所以才始终渴求。」

「会得偿所愿的吧?」他傻傻安慰。

哈,你呀你,明明有着那般智慧心地那般剔透,如同明镜一般,迷糊起来却又是蠢得不可方物。小道士,我告诉你,世事若是如此简单,红尘若是如此通透,幽冥鬼府早已不在,忘川之水早已不存。

傻道士。敖钦在心里嗤笑。欲望如此易与便不是欲望,喜爱的总想得到,得到的总想独占,独占的总想永恒,无边无际,无休无止。便如情爱,自共一餐饭菜,到同一席枕榻,至偕万世白首。永无止境。

如若、如若……如若贪念终有尽头,上苍怜悯,灰飞烟灭时许我一个妄求:「我愿……我愿……我愿……」

他转眼深深看那梨花,皎如月光,洁如浮云,记起当年收得的一纸短笺。一如这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这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系在鹤爪下,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短短九字,焚了一颗傲视众生的心。

「呵呵……这才是痴妄。」茶水已尽,瓷白的杯底堪堪照出一张模糊的面孔,上挑的眉梢上勾的嘴角,唯有眼底一片荒芜,「道长至今还客套地称我‘公子’呢。」

他方才轻轻唤一声「阿漆」,好亲密。

小道士失措:「那该如何……」

「敖钦。」他耐心,低声教他,温柔得几乎快化开,「叫我敖钦。」

于是他端端正正拱手:「贫道道号无涯。」

敖钦支着下巴:「小道士。」

道者呐呐地要纠正。

他又唤:「小道士。」

「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喋喋不休地重复又重复,丝毫不给他插嘴的余地,直到他抿起嘴无奈放弃。敖钦斩钉截铁,「我就叫你小道士。」神君金口玉言,不容丝毫忤逆。

离开时,不经意发现梨花间停着一只蝶,双翅是罕见的雪白,不见一点杂色,混在花朵间,一晃眼,便也将它当做了花。

许是察觉了两人的视线,它扇扇翅膀翩翩飞离,身姿清雅,亦如落花。

小道士看得发愣,险险被门槛绊倒,敖钦好心扶他,趁势拉过他的手腕:「我带你去下一个地方。」霸道且蛮横。

退到来时的岔道口,他以为要向前,步子还未迈出去,他又轻轻来揽他的肩,不着痕迹将他带往右边的青石小路。

看似漫无目的,原来,他早就都已想好。

兜兜转转不觉日落西山,几番辗转,晚霞满天时,刚好又回到拱桥边。敖钦拉着道者的手引他上桥。到得桥中央,桥底波光粼粼,正被夕阳镀成满河灿金。便就停下脚步探头看,河水清澈,飘飘荡荡的落花间逍逍遥遥游弋几尾锦鲤,优哉游哉的锦鲤间歪歪扭扭倒映两张看不清面貌的脸。

上一篇:竹报平安 下一篇:不犯错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