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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塔(41)

茶庄依旧清静,临着后院的隔窗全数打开,干净明亮的屋子里不见半个茶客。倒是黑漆漆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才茶壶,想来伙计也偷懒,只顾猫在后院打盹,客人若想喝茶,只管自己从壶里斟。

体弱的道者一个人坐不住茶庄的长条板凳,敖钦就坐在他边上,肩挨着肩,一手拦在小道士身后牢牢扶住他的腰。

小道士把脸靠在敖钦肩头嘟囔:「你总这么霸道。」

敖钦毫不客气地当做赞美收下:「若不霸道,怎么留住你?」

这回轮到道者叹气,目光清澈得能映出窗外雪白的梨花,长久的沉默里没来由又叨念一句:「那塔,像是要倒了。」

都说是先有城,之后才有塔。而今看来,仿佛这城真正是因塔而生,无论走到哪里,黝黑无言的降魔塔总是高高笼罩在头顶,一抬眼就能望见。

敖钦嗤之以鼻,半侧过身来,弯起食指刮他的脸:「别胡说,好好的塔怎么会倒?」

迷糊的小道士认认真真对上敖钦的眼:「塔倒了会怎样?」

会怎样?还能天崩地裂不成?

敖钦避开他的视线一心一意去找茶壶,避重就轻地把话题拨开:「没事就好好睡觉,别胡思乱想。」

小道士便不做声了,追着窗外玉色的蝴蝶看了一阵,乖乖喝着敖钦递来的茶,过了很久才又开口:「我之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他说的不是上一次,是更久远的时候,百年之前。

敖钦紧了紧他的腰,缓缓点头:「嗯,来过。」

「和你?」

窗外起了风,纷纷扬扬的梨花从枝头飘落,皎皎仿佛一场大雪,模糊了人的双眼。

「不是,是和‘他’。」

「你知道?」

「我知道。」因为,我就在你们身后啊。

那时的道者也如今天这么突然。自来无欲无求的小道士不知为何起了兴,抛开书简,拉着东垣的衣袖不由分说就下了凡。那么不管不顾的作为,倒有几分像是敖钦的作风。

他默默跟在他们身后,看着道者将云头落在东山脚下的小城之外,同一座城,既是谎言中东垣的家乡,也是敖钦与道者的初见之地。那天的道者很兴奋,不仅抛弃了始终坚持的戒律始终牢牢牵着东垣的手腕,一路之上还破例说了很多。

他说,他当年到得此城时正是现下的时节,春末夏初,连绵细雨。

他说,他清晰记得当年的街巷,收拾卦摊后总爱在各处小巷穿梭,见得不少罕有美景。

他说,他一直想回来看看,想了很久,几成思念。

说罢便把眼别到别处,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你别笑话我。」有些羞涩,又有些惶恐与谦卑。

木讷的男人体贴地为他拢起被风吹乱的鬓发:「好,我陪你。」一丝一毫谨遵神君谕旨,嗓音醇厚,声调低柔,百炼钢亦能化为绕指柔。

不远处的敖钦清楚看见道者晚霞般嫣红的脸颊,双目璀璨,恍然含珠。长街之上,竟是愣怔当场。

那天的道者特意换了装扮,脱了灰色的道袍穿一身淡绿长衫,面如冠玉唇色淡粉,挺拔如山间的竹,温润似石中的玉。他带着东垣轻车熟路地在城中穿梭,在街边的小酒楼上点几碟素食点心并一壶陈年的女儿红,浅尝小酌之际,看得脚下滚滚红尘芸芸众生。

那时楼中请了不知名的戏班助兴,依依呀呀唱一段缠绵悱恻愁肠百转,角落里的神君听得出神,想要再将唱词好好琢磨,戏台上那对惆怅璧人早已退场,换得一个伶牙俐齿的红衣女童伴着牙板无忧无虑地唱:道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细思量,还是相思好。

凄切尽失,哀婉全无。

黛瓦白墙间,卧在墙头开得张扬的红杏;深巷尽头,几杆翠竹后的一处泉眼;唯有登上谁家房顶才能望见的七彩流云……小道士一一牵着东垣走过,每一处都是景色如画,每一处皆是无人知晓。叫跟在身后的东山神君也不禁脸红,这般凭空享了本地千年万年的香火,却是连本地的风景都未曾好好看过。

青石窄巷尽出一分为而,一条往右一条向左。小道士拉着东垣毫无犹豫地往右拐:「那里有好去处。」

视线尽处就是这茶庄,小小的、安静的、寂然无闻,后院里栽满洁白的梨花。

「那天你们坐在这儿,我就坐在那儿。」敖钦用手往角落里那张空桌子指了指,「刚好能看见你,你却看不到我。」

其实只要你扭过头,你就能看见的,但是那时的你呀,看着窗外,看着梨花,看着东垣,哪里还顾得上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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