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7)
他早便忘记那日是怎么回到了寒山寺。许是半滚半爬,许是昏摇踉跄。
知行从未有过那种感觉。胃中剧烈地翻搅着,眼前阵阵发黑。头脑昏沉到什么都看不清,只觉胸口闷压得难受。
迷迷糊糊见那抹抢眼赤影竖眉痛骂着什么,他却一句也听不清。下一刻便是结实的一个耳光扇过来,他猝不及防地连连后退。
脸颊热辣辣地烫,却还没能将他唤醒。紧接着便又一耳光扇来,是比方才更大的力道。他没能撑住,便径直跌坐下去。
胃中翻江倒海,便又是撕心裂肺的一阵呛咳。这一次却像是再抑制不住,直夺肺腔像是要逼他窒息。
有颤抖的手试探般伸过来,猛然搂住他的腰。触碰到是无端的冰凉,紧接又有滚烫液体滴落肩膀。不像是雨,倒像谁终是崩塌的倔强。
他勉强回望,便撞进瘫醉中唯一清晰的景象。清泪还在通红的眶中打转,暗涌的眼波之中仿佛狂怒全是伪装,只剩下残碎的痴伤才是最真实的心绪。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知止的那句话。
只觉天地万千,往后红尘弱水,都不及此刻醉溺的他半分桀骜。所谓赴汤蹈火,不过是甘愿去他眸中那水深火热中走一遭。高烛照花所留存的一丝温意在无数次错开的目光间肆虐消遣,浮光掠影演变成星辰浩瀚,皆只在恍惚之间。
因为她很像她。
不知什么催使那情愫忽然疯狂起来,迎上去便是从未有过的唇齿缠绵。紧搂在脊背的指尖仍剧烈颤抖着,对方的眼泪浸湿面庞,似是道不尽的轰烈。
唇瓣颤抖着,知行已快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却尽量凑那被碎发微掩的耳尖再近一些。心头积压数年的情感瞬而喷涌而出,再无可隐瞒。
“我心悦你。就是俗人的那种……心悦。”
可他只觉天地广阔无涯,苍茫之间却只剩下一个他。
除此以外,再没有人像他。
“我知道,”他听到南征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对不起。”
第8章 【捌】黄粱
“你可想清楚了?”蔻甲在桌案上轻轻一叩。
“这都多少次了,还用问吗。”南征苦笑,“赶紧把茶给我吧。”
“喝下这杯茶,重新一个百年的轮回,再助一人得道。得道之后尘孽皆断,过往之事不能再忆,他……”那女子姿态优雅地抬起手手伸向案上玉壶,不紧不慢地说着。
“怎么废话那么多。”南征没好气地说,“快点,没想跟你聊天。”
一声轻叹。
瓷器清脆的碰撞声响了一下,她冗长的一声轻叹便在一缕茶水倾倒的声音中穿梭过来。
“喏。”她放下玉壶,将那盏茶推到他面前,“唉,我有时候在想啊,给你们这些痴情些的徇私一下,灌碗汤得了。”
“您可别——新伤难道不比沉疴更撕心裂肺吗?再说,每天那么多人等着喝孟婆汤,能喝上这茶的人可没几个。”他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伸手端起那茶杯一饮而今。罢了,他又蹙紧眉头道:“有点苦。”
“凑活着就得了,”孟婆翻了个白眼,“矫情不死你——真是被他惯坏了。”
南征摇了摇头,兀自合上了眼睛。
悟尘海棠阴柔之气重于阳刚,千年成妖,本是应化作女相。这一次他为了不再添心伤,强提修为化作男身,却仍是动了情。
“其实又何必呢,”孟婆本就很轻的声音此刻入耳显得有些模糊,“他本就有心还俗,不是你的过错。而你也已经为那大道鞠躬尽瘁地挣扎了八百年,真要回凡又有何不可,正好让新来的顶替。”
“和这个没关系。”南征迷迷糊糊地说着。眼前的漆黑逐渐扭曲起来,他渐渐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说了出来,还是只是心里想着罢了。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
知行醒来时,只感觉头脑昏沉,什么都记不清了。
面前是万丈阶梯,层层叠叠跨入天际,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半腰处便是云雾缭绕,刺目阳光却平铺下来,使得一切眼中景象十分明亮。
低头看下去,才忽地震惊。不知何时竟来到一处窄小的平地,四周皆是望不到底的万丈深渊。
“你可知此为何地?”
“不知……”知行茫然抬头,便见一削瘦僧人正挺立在面前。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只将目光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深渊。
“那你可知那为何地?”
知行摇首,回道:“亦不知。”
对方似轻笑一声,却低若罔闻。随即缓缓开口,朗声道:“那是凡间。”
“那此处……”
此处可为净土?知行想问,但又闭了口。环视四周,似是身处一片与所谓“凡间”隔绝之地,不乏居高临下的傲然气概。却也因此谨慎起来,不多言语,只垂眉虚心等来人赐教。
“此处亦是凡间。”
知行不禁愕然,待要追问,对方却已不知去向。脑中如万千疑续纷缠,无一分清晰。模模糊糊似记得些残缺画面,却也在他想要抓住时悄然流逝,再无可追寻。
他不记得了。
像是记忆生生被人挖下去了一块儿,只剩下些浮光掠影看不真切。
心上微微有些闷痛,却不知何因。只觉一种无由情感促使他生出一种留恋之感,却又好似自知只能向前,再不能回头。
恍恍惚惚中看着万丈天阶上走下来一位方丈,身上袈裟已有些破旧,额上皱纹似岁月的深沟,眼中万千霜雪磨洗,不尽清澈却又看不破。
后来那日的前缘后果都迷糊一片,唯那两句对答一直弥留脑海。
佛问他,缘何无心。
他答,心有红尘,不如弃之。
佛便赞他得道了。
而那段泛黄岁月若流水般掠过,转瞬便销声匿迹。
他问,那……又缘何无心?
他答,心在大道,不入红尘。
早春时节的姑苏,雀鸣破云而过略显聒噪,却不失快活。悠扬钟声自伽蓝寺穿林而过,越过那一片竹色嫩翠,在云雾缭绕中回响着。
两个小徒弟趁师父打钟时自然偷了懒,此刻正在那片不大不小的空地里打闹着,少年人的嬉笑声在钟声昏沉中自显得清朗,被清风卷携而去稍染几分花香。
“今日的经可抄罢了?”
本在空中比划的扫帚忙收去方才的威耀张扬,假意扫起干净的地面。年长一些的那个虚心地干咳一声,回道:
“还未。……扫罢了便去。”
断念法师心下明白,也只好无奈地笑了笑,道:“没甚可扫的。去罢。”
“是。”
“等等。”断念法师拦住招呼师弟跟上的那个年长徒弟,“还有事。为师一会儿下山去给顾施主送东西,晚课只好停一次了。你二人自在房中将早上布置下来的经书抄完,早些休息罢。记得正点打钟。”
“师父现在下山?”师兄抬头望了一眼阴沉天色,“可是看样子快要下雨了。可是您要是要拿着那个大盒子……怕是腾不出手拿伞。”
“若真下起雨来,为师便在顾施主家留一宿,明早再归。”断念法师摇了摇头道。
“好。知棠,走了,别玩了。抄经去。”师兄点了点头,随后挺直了腰,小大人般地招呼起自己的师弟。师弟虽有些不服气,但望了一眼师父,还是乖乖地放下扫帚,跟着师兄去了。
断念法师见此,便放心离去。
只是不知为何,“知棠”二字入耳像是在心上狠狠一戳,竟有些疼痛。
昨夜春雨淅沥,似洗去了世间全部尘埃,露出最本真的模样。听几声吆喝回荡,惊起几声鸟鸣,便唤醒看不见日光却异常明亮的清晨。——许是那云层皆被洗得透明,日光自然就柔和地渗透过来。不远处水墨般浓淡相宜的寒山隐没着,自然看不见那小小的寒山寺。
大概是两个徒弟又睡过了头,因此没听见打钟的声音。断念法师忽有些后悔昨日没有拒绝顾施主的盛情挽留,趁雨势尚还算不上大时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