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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深浅(28)

“去你家。”洛昙深低喃道,“带我去你家。”

单於蜚眸色深沉,没有答应,但也没有立即拒绝。

洛昙深单手撑着额头,觉得天在旋,地也在转,而自己孤立无助地站在天地间,随时会被抛向看不见的黑暗中。

好像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单於蜚才有了动作——从他身边擦过,躬身钻进车中,拿出放在副驾上的皮质大衣,轻轻抖开,披在他身上。

整个过程,就像慢镜头一般。

“能走吗?”单於蜚问。

洛昙深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嗯?”

“不远,自行车现在不能载两个人。”单於蜚平静地说:“能走回去吗?”

“能。”洛昙深眼中亮起一片光,那光亮仿佛正是从单於蜚身上投射下来的。可单於蜚穿着秋冬最常见的深色衣裤,整个人像落了一层灰,根本没有任何光亮。

站在一旁的林修翰深感困惑。

面对洛昙深时,单於蜚好像自始至终温和耐心,没有说一句重话。

但这种耐心却是冰冷的,好似一戳就会碎成冰片。

他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耐心”这个词是包含着情感的,而单於蜚显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

这份“耐心”没有温度,却又明明白白存在。

单於蜚推着自行车往摩托厂家属区方向走去,洛昙深跟在他身旁,脑中短暂放空,什么也不愿意想。

这段路确实不远,但对从小养尊处优,几乎没有吃过苦的人来说,在冷天里步行一公里多也并不轻松。

何况他此时心理极端脆弱。

“要坐上来吗?”单於蜚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问。

“啊?”洛昙深怔神,“坐?”

单於蜚拍了拍座位,“上去吧。”

“这……”

“你不是想赶紧找个安静的地方歇一歇吗?”单於蜚说:“你坐上去,我推你,这样快一些。”

洛昙深自觉不应该这样,但动作却先于思维,反应过来时,已经坐在自行车上。

“坐稳。”单於蜚惜字如金,只交待了一句,就加快步伐,推着自行车快速向前走去。

凉风铺洒在脸上,洛昙深一会儿看看周围破败的街景,一会儿看向近在咫尺的单於蜚。

单於蜚身上有机油和烟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在鉴枢酒店时闻不到,现在却很清晰。

他有些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那股味道便顺着鼻腔沉入肺腑。

心中的阴郁竟是随之散去些许。

下午的家属区相对安静,单於蜚锁好自行车,领着洛昙深上楼。

单山海不在家,大概是到厂区活动室打发时间去了。

洛昙深站在客厅,打量着屋内的陈设。

单於蜚倒来一杯开水,让他握在手中取暖,又从单山海卧室里拿来取暖器,放在自己卧室的床边,“想躺就去躺一会儿,但我这里没有空调,也没有电热毯,床上可能比较冷。”

洛昙深难得地说了声“谢谢”,脱掉大衣与西装,钻进又硬又冷的被窝里。

单於蜚调整了一下取暖器的角度,说:“睡吧。”

洛昙深蜷缩着,本来已经半闭上眼,闻言立即撑了起来。

“怎么?”单於蜚问。

洛昙深死死盯着他,片刻,摇了摇头,重新躺回去。

刚才那声“睡吧”,和昨夜听到的一模一样。

身体在棉被的包裹下渐渐发热,那些弥漫在毛孔与骨骼里的寒气慢慢消退。取暖器发出微小的声响,如催眠曲一般。

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洛昙深已经不清楚了。

梦里纷乱,很多面孔像万花筒似的转动。

他看到了正在庆祝十二岁生日的自己,穿着背带裤,个头小小的,嘴角还糊着生日蛋糕的奶油,年纪明明已经不小了,却还显得呆头呆脑。

而二十岁的哥哥却风华正茂,穿着笔挺的西装,笑容得体温和,弯腰帮他擦掉奶油,眼中尽是宠爱。

“哥哥。”他笑着喊。

“小深,生日快乐。”哥哥轻轻摸着他的头,然后牵住他的手,带他去院子里玩儿。

他的生日在三月,有时春寒料峭,有时春暖花开,一切都看老天爷的安排。

他喜欢的当然是春光明媚,大地回暖。

十二岁的生日,天气就特别好,阳光洒落在哥哥身上,将哥哥长长的睫毛照得近乎透明。

哥哥问:“小深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他让哥哥弯下腰,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哥哥的睫毛,“这就是礼物。”

哥哥被他逗乐了,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你啊,怎么这么可爱。”

这时,一把男声传了过来,喊的是哥哥的名字,“宵聿。”

他与哥哥同时回头。

声音的主人是个和哥哥一样年轻的男人,意气风发,却有几分书卷气,挥着手跑来,停在二人面前。

“小深,这是谨川哥哥。”哥哥说:“是我的朋友。”

他抬头看着男人,礼貌而友好地笑起来。

第33章

梦里的一切就像隔着一扇染过色的玻璃,画面清晰如昨,却泛着旧书页般的黄色。

洛昙深站在玻璃的另一边,看着十二岁的自己,看着二十岁的哥哥洛宵聿,还有那个将所有幸福、美好、纯真毁于一旦的周谨川,发狂般地想要冲过去,却被那一扇玻璃挡住。

他们看不到他,也听不见他急切的喊叫。

而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话语,他却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原来哥哥的笑容比记忆中还要温柔,原来哥哥的眼睛比记忆中还要明亮,原来自己笑起来的时候会脸红。

原来周谨川并不是甫一出现就面目可憎。

他徒劳地捶打着玻璃,玻璃那头的自己与哥哥却转过身,和周谨川一道渐行渐远。

画面开始褪色,渐渐变得暗淡,人消失了,房屋与花园也没有了,色彩互相浸染交汇,最后混合成一副难以理解的抽象画。

整片玻璃被抽象画占据,如同混沌的夜空。

在这片令人恐惧的墨色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脸。

二十三岁,并非十二岁。

当年的自己一笑,脸上就会显出一个小小的酒窝。他摸了摸脸颊,记不得酒窝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也许是十六岁,也许是成年后。

他将额头抵在玻璃上,手指也贴了上去,冰凉而坚硬的触感提醒着他——他不可能穿过去,一如他无法回到哥哥尚在人世的过去。

终于,他背过身来,靠着玻璃缓缓滑坐在地,然后抱住小腿,将脸埋进膝盖。

梦醒了,未睁眼时只觉被一拢暖烘烘的热气包裹,即便隔着眼皮,也能感知到一片橘红色的亮光。

睁眼,瞳孔被取暖器的光芒刺痛。他条件反射用力闭上眼,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

呼吸里,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脑子终于再次转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单於蜚身上的味道,自己正躺在单於蜚的床上。

他缓慢地坐了起来,看向门边。

掉漆的门关着,外面似乎没有响动。

他将视线收回来,看看花色老气的被子,又看看那个功能过时的取暖器。

躺上床的时候,他没有脱掉穿在里面的衬衣,衬衣背后那一块还是湿漉漉的,也不知是之前的冷汗,还是睡着时又出汗了。此时离开被窝,才觉得有些冷。

他立即钻了回去,明知汗水将单於蜚的床弄脏了,也不想起来。

这张老得不能再老,毫无舒适感可言的床,竟然让他生出几分暂时的依赖。

床斜对面就是窗户,窗户下摆着一张书桌,他转动着眼珠,观察卧室里的陈设。家具都很陈旧,全是几十年前的“大件”,漆都快掉光了,就算打扫得很干净,也不免散发出一股木头受潮的气味。

床上没有铺电热毯,取暖器与床头隔得近。洛昙深缩着出了会儿神,就感到脚有些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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