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可知深浅(31)

林修翰悄悄擦掉手心的汗,知道这时候保持沉默为妙。

洛昙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火海”还是那么璀璨,夜风呼啸,被吹起的叶子就像翻飞的火星。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最疼他的外祖母去世,他哭得不能自已。洛宵聿抱起他,帮他擦掉眼泪,轻声细语,“每个人都是一柄烛,人去如烛灭,这是不可违背的自然之理。小深,生离死别是我们这一生务必要经历的事,不要太过悲伤。外婆如果知道你这么难过,她走得也会不安心。”

“可是我不想外婆的蜡烛熄灭!”他仍旧哭着,双手虚拢,“我可以护着她的蜡烛,我可以为她挡着风!”

洛宵聿摇头,“可是你再怎么挡着风,当蜡烛燃尽,还是会灭。”

他听不懂。

多年以后,当洛宵聿在绝望中离开,他才堪堪明白。

外祖母寿终正寝,是身死,他即便用整个身体捂住蜡烛,蜡烛还是在燃尽后悄然熄灭。

洛宵聿却是心死,他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可以成为哥哥的避风港,却还是拉不回那颗执意求死的心,哥哥的蜡烛也熄灭了。

人去如烛灭,他那么执拗地捂着蜡烛,妄图挡掉所有狂风暴雨,却救不回外祖母,也救不回哥哥。

突然,路灯闪灭,“火海”登时消失。

他的眼尾轻轻一颤。

其实盛大的“火海”和蜡烛也没有什么分别,燃的时候旺盛,灭的时候不过一瞬。

他转过身,回到沙发边,将凉透的红茶一饮而尽。

林修翰不得不问,“少爷,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

“周谨川活得下来吗?”洛昙深问。

“没有生命危险。但他伤势过重,后续治疗花费巨大,肯定会落下病根。”林修翰道:“而且车祸是他逆行造成。卢鸣敏在家突然发病,必须立即送医,他急着回家,才逆行和面包车撞上。住在那一片的都是家庭困难的人,面包车车主只是做点小生意,根本支付不了他的医药费。”

洛昙深弯起眉眼,“也就是说,他想要给自己治伤,就要动用老婆的救命钱?”

“对。”

“那可真有意思。一共就那么点儿钱,给老婆花,迟早人财两空,给自己花,横竖成残疾。”洛昙深磨了磨牙,“我倒要看看,他这种‘为了真爱放弃一切’的人,这回怎么抉择。”

林修翰后颈全是冷汗。

此时的洛昙深令他遍体生寒。自打成为洛昙深的秘书,他就察觉到这是个没什么感情、缺少共情能力的人,但此时才发现,洛昙深的心居然阴沉到了这般地步。

据他所知,洛宵聿确实是因为周谨川而自杀,但周谨川的前途、人生也已尽毁。如今七年过去,洛家长辈都已经不再过问此事,知道周谨川带着妻儿回原城治病,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从旁阻拦,洛昙深却依旧放不下。

不仅放不下,还迫切地想要“品尝”周谨川一家的苦难。

“过两天我去会会他,还有他的老婆儿子。”洛昙深笑得有些残忍,又道:“先不说这个了,单於蜚那儿查到些什么没?”

林修翰压根忘了这事,只好道:“少爷,我今天都忙着调查周谨川去了……”

洛昙深摆摆手,“辛苦你了,查到什么及时告诉我。”

林修翰本想问问他和单於蜚一下午都干了什么,此时却没了心情,只说了些工作上的事,便驱车离开。

别墅变得空荡荡的,唯有孤单的脚步声。洛昙深在沙发上坐了很久,拿着打火机和一根小小的蜡烛,走去院子里。

银杏树下有一方石桌,他将蜡烛点燃,凝视着摇摆的烛光,片刻后俯下身,双手轻轻将烛光拢住。

爱他的人都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寒夜里点一烛光,在烛光中心若明镜地自欺。

烛光没有熄灭。

烛光像他眼里的星子。

他勾起唇,浅而又浅地笑了笑。

摩托厂家属区的秋夜全无山中别墅的浪漫,稀稀落落的树和坏了大半的路灯幻化不出“火海”,只映照出冷清与萧条。

不用上夜班,按理说可以早早休息,单於蜚却睡不着,已经过了十二点,还坐在书桌前看一本大学教辅。

一旁,下午拆下的床单被套叠得整整齐齐,并没有拿去清洗,而洛昙深丢下的那件衬衣正摆在最上面。

门外传来一阵细小的声音,他听出是单山海起夜。

不久,隔壁卧房的门再次关上。

他怔了一会儿,合上书本,起身看到床单被套和衬衣时,嘴角不经意地绷紧。

第36章

市九院坐落在离摩托厂两站远的地方,医疗条件在整个原城居于末尾,以前是摩托厂的职工医院,十几年前和子弟校一起被摘了出来,成了公立医院。几栋住院楼已经非常陈旧,病房里刷着极有年代感的绿白漆。唯一气派一些的是门诊大楼,前几年翻新过,从外面看上去倒像那么一回事,里面却仍然老旧。

任何一所医院,即便条件再差,病人也络绎不绝,院外的小摊贩更是起早贪黑。洛昙深将车停在市九院对面的小巷子里,戴上墨镜与口罩,将脸捂得严严实实,才向医院走去。

想要从徘徊着大量病人、病人家属的大门口挤入医院内,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一向厌恶拥挤的地方,也讨厌陌生人的碰触,而眼前那一片黑压压的人,有的头发油腻,有的浑身脏污,有的患着叫不出名字的传染病。

他皱着眉,将口罩拉得更紧,憋着一口气挤了过去。

有人在他后面骂,他懒得理,看了看指示牌,朝一栋刷成土黄色的楼走去。

周谨川和卢鸣敏就住在那里。

一人断胳膊折腿儿,一人即将油尽灯枯。

他来看他们的笑话,欣赏这一场迟来的报应,但脚步却在一楼楼梯口停下,无论如何迈不上去。

住院楼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他感到周身的神经像被针扎了一般,又痛又麻。

七年前,他日日夜夜闻着这股味道,期盼哥哥能够撑过来。可惜没有用。再先进的仪器、医术再精湛的医生都束手无策。

他记得那一天消毒水的气味格外浓郁,还混杂着其他药水的刺鼻味,他被熏得头晕脑胀,先是干呕,后来实在受不了,走去楼下花园里透气,回来哥哥就没了,彻底没了,半分念想都不愿再留给他。

过去的残影与现实的灰败重叠,他狠狠摇头,转身快步离开住院楼,浑浑噩噩从人群中挤出来,才想起还没有见到周谨川。

他站在人头攒动的路边,抬眼向医院里望去,瞳光涣散,像失去焦距一般。

许久,他摘下墨镜,揉按着酸胀的眼眶,上车,打火,然后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他没有想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去见周谨川。恶心也好,痛恨也罢,他害怕一看到姓周的畜生,自己就会彻底失控,变回当初那个刚刚失去哥哥的十六岁少年。

车里很闷,隐约间竟还能闻到消毒水味,他仓皇地打开车窗,通风透气,不确定是心理作祟,还是身上真的染上了消毒水的气味。

他将外套扯下来,围巾、口罩、手套通通摘下,握住香水瓶时,手指甚至因为发颤,而没有立即将香水挤出来。

晦暗的情绪像一双双潮湿淅沥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和那些挥不散的消毒水味一起,捂住他的口鼻,压住他的胸口,几乎令他窒息。

他掐着自己的虎口,猛地从情绪中抽离,大口喘息。不过片刻,竟已是满身大汗。

突然格外怀念单於蜚身上浅淡的烟草味和机油味。他靠在椅背上,慢慢闭上眼,用力回想这两种平凡的气味,好像它们能够撑开一道屏障,隔绝那围绕不去的消毒水味。

几乎过了很久,心情终于平复。他擦掉脸上的汗水,迫切地想要泡一个热水澡。

上一篇:美事 下一篇:逢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