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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深浅(83)

可他却隐隐知道,爷爷也许已经没有了。

爷爷想卸下压在他身上的负担。

四年前,他考上了原城大学,那时单慈心清醒的时间已经极少了,却在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开心得像个孩子,又哭又笑地说:“我们小蜚有出息啊,念了书,将来才有出路。”

然而,那些人的出现,将所谓的“出路”堵死。

当年他并不知道,那些突然杀到,将他们祖孙三人带走的人是领了他母亲的命令。

从小到大,他都生活在暴力的阴影下,报警没有用,高高在上的权贵一脚就能踩死卑微求生的蝼蚁。

蝼蚁越是挣扎,越是反抗,就死得越难看。

早在少年时代,他就明白这个世界有多黑暗。

但他还抱着一个希望——考上知名大学,或许将来尚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以他的成绩,其实能够考上更好的名校,不过权衡之后,他带着几分私心,报考了洛昙深所在的原城大学。

原城大学亦是名校。

可因为这一纸通知书,他的父亲在他面前几乎被打得断绝生气,他的眼睛也被打伤,险些失明。

血色中,那些人以单慈心和单山海的命逼他放弃入学,放弃前途。

他没有别的选择。

从明靖琛口中,他终于明白,明漱昇这么做,是为了杀死他的将来。

父亲的惨死给予他畏惧,祖父的苟活令他被锁在原地。

一个整日疲于生计、记挂家中老人、惶惶不安、精神衰弱的工人,显然比一个念过大学的精英容易控制。明漱昇要他当一个合格的、不会思考的供体。

“爷爷……”他木然地低喃,“爷爷,您回来。”

“已经不会有人再来折磨我们了。”

“爷爷,您不要离开我。”

半夜,噩耗传来——

民警在摩托厂外的池塘里,打捞起了一具遗体,正是单山海。

他跪在已经逝去的老人身边,周围人声鼎沸,唯有他是安静的,静止的。

悲恸并非全都撕心裂肺,有时候,悲恸就像一潭没有涟漪的死水,一片孤独掉落的枯叶。

它们没有生息。

在二十一岁生日这一天,他牵挂的一切,全部离他而去。

他眼中的平静在夜风里轻轻荡漾了一下,成为空洞的死寂。

第78章

摩托厂娱乐活动匮乏,各家各户若有红白喜事,半个厂子的工人都会赶去凑热闹。

哪家有老人去世,几乎都会大操大办,一来风风光光送老人最后一程,二来讨一笔不大不小的礼金。

但单山海并非正常去世,这白事就是要办,也没人会来参加。

走过司法鉴定的流程后,单於蜚在殡仪馆守了两个晚上的灵,在第三天凌晨,目送单山海被送入火化间。

单山海个头不高,骨架也小,火化之后就只剩下一盒骨灰。

他看着殡仪师用布将骨灰盒包起来,冷淡地叫他过去拿。

四年前,单慈心去世,骨灰盒也是他从殡仪师手中接过来的。

这么快,爷爷也离开了。

他低头看着有棱有角的盒子,觉得身体每一个角落都漏着风,头脑无力思考,像是已经死去一般,可心脏还在孜孜不倦地跳动,残忍地提醒着他——从今往后,疼你爱你的人都不在了,你是孤家寡人了。

眼睛很痛,巨大的悲戚与极度缺乏的睡眠令旧疾复发,这几日,视力正在显而易见地减退。

他用力闭了闭眼,抬手一揉,手指竟然沾上了浅淡的血色。

殡仪馆提供暂存骨灰盒服务,一些不能立即入土为安的人,被摆放在一个个小小的格子里。

他抱着骨灰盒,转了好几趟车,当天就将单山海葬在市郊的柳淳公墓。

单慈心的墓就在旁边。

公墓里的工人用水泥将墓盖封好,最后一片纸钱燃尽,好似将他唯一尚有生气的心脏,也烧成了粉末。

飞灰扬起,又沉下。

一切尘埃落定。

那日回到贺岳林的跑车上,洛昙深将脸埋进膝盖里,很久没有动弹。

贺岳林并未打搅他,将车开回别墅后,就下车抽烟。

他睡了整整一天,刻意不去想单於蜚,指望时间消磨掉不舍与愧疚。

单山海去世的事他一无所知。

楠杏别墅区是原城最高档的住宅区之一,而摩托厂家属区是原城最落后的地方。

他与单家,本来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没有任何交点,只要他不主动打听,一位贫困老人溺水而亡的事根本不会传到他耳边。

他请了半个月假,去国外散心。

回国之时,洛、贺两家即将联姻的消息已经在原城上流圈传开。

他不确定单於蜚是否知道,亦不知道单於蜚是否已是明家的人。

他不敢打听,像鸵鸟一般将头埋进黄沙里。

“单於蜚已经从鉴枢辞职了。”入秋之后,夜风转凉,贺岳林手臂挂着一件薄毛衣,“披上?”

洛昙深接过薄毛衣,松松垮垮搭在肩头,“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贺岳林耸肩,“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还有一件事……”

洛昙深抬起手,打断,“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还有一件事。”贺岳林却没有就此住嘴,“单於蜚的爷爷单山海,已经过世了。”

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少倾,洛昙深怔然地回过头,眉心紧拧,“什么?”

接着,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为什么?明漱昇不是已经……”

贺岳林摇头,“和明漱昇没有关系。是自杀,溺毙在摩托厂附近的池塘里。”

洛昙深半张着嘴,眼中全是不信,哑然道:“什么时候?”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贺岳林叹了口气,“考虑了这么久,还是觉得你有权知道。”

“什么时候?”他急切地问。

贺岳林看着他的眼,缓慢道:“你与单於蜚分开那天。”

嗡——

嘈杂凌乱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洛昙深睁大双眼,瞳孔却紧紧收拢。

“我跟警方了解过当时的情况。”贺岳林说:“和你没有关系,老人是当天下午自己走去池塘,半夜遗体被捞起。我猜,他自杀是因为不愿意再拖累单於蜚。”

洛昙深茫然地站起,肩头的薄毛衣掉落在地,低声自语:“……那天是他的生日。”

“已经过去了。”贺岳林将薄毛衣捡起来,“葬礼明家没有插手,是单於蜚自己操办的。老人葬在柳淳公墓,单於蜚……”

洛昙深像失聪了一般,只听得见从四面八方袭来的刺耳尖叫。

他简直不敢去想那一天单於蜚是怎么度过的。

是不是一回家就发现爷爷不见了?

抱着怎样的心情四处找寻?

看到被捞起的遗体时,是不是心肝脾肺都痛得没了知觉?

许久,手背上突然溅起凉意。

洛昙深堪堪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落泪了。

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掉下来,难以止住。

“爷爷。”他轻声道:“您怎么狠得下心?”

可心里的声音却道:“你呢,你怎么狠得下心?”

你们怎么狠得下心,在他的生日时,那样伤害他!

“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正式订婚了。”贺岳林说,“这些事我不想瞒着你,你也趁这段时间,好好梳理一下心情。”

“他现在呢?”洛昙深问。

“听说在T国。明靖琛给安玉心找到了供体,他大概是去陪护。”

“所以说,他现在已经是明家的人了吗?”

贺岳林顿了顿,反问:“你希望他一直生活在尘埃里吗?”

他无法回答。

贺岳林在他肩头拍了拍,“虽然我们两家与明氏都有过节,但订婚仪式不可能不邀请明家的人。”

“随便。”洛昙深说。

“单於蜚也许会来。”贺岳林道。

许久,洛昙深摇头,笃定道:“他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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