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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寒金(68)

屋里已燃起驱寒的火炉,暖洋洋的。刚被梁团送回来的熙儿洗了澡,坐在床沿上。慕扶兰替他清理着腿上和脚上的伤口,仔细地抹着膏药,见他脚趾缩了缩,立刻停住手。

“很疼吗?”

她抬起自己那双红肿的眼,望着孩子问他。

“不疼。”

“娘亲你别哭了。我没事,你不要难过。”

熙儿摇头,伸出手,替她擦眼泪。

这就是她的儿子。那么乖巧,那么贴心,又超乎她想象的勇敢和无畏。一个人在荒野地里,生吃蚯蚓,赤着伤痕累累的双脚,和他的小马驹一起,一步一步,蹒跚前行。

她忍住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笑着点头“娘亲不难过,是太高兴了。你再忍忍,等下就不疼了。”

她继续替孩子轻轻地擦拭药膏,一边擦,一边替他吹着,上完了药,用干净的细软棉布包裹好他的一双小脚,抱着他躺了下去。

“娘亲,你不要走,你也睡在我的边上,好不好?”孩子央求着慕扶兰。

慕扶兰之前已经让他单独睡了。

她躺在儿子的边上,将他抱在怀里,在耳畔的夜雨声中,哄他睡觉。

良久,熙儿在她怀里动了动,睁开眼睛,小声地说“娘亲,我没听你的话。你不在的时候,我和那个谢大人说话了。”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慕扶兰一愣,随即摇头。

她迟疑了下,终于问出了这几个月来,令她心神不安、时刻牵挂的一个问题。

“熙儿,他把你带走后,路上有没有待你不好?你到了这边,过得怎样?”

熙儿眼睛都没眨一下,立刻说“谢大人对我很好。到了这里后,他很忙,我一个人在他的家里,他让人照顾我。后来他带我去了马场,我喜欢小马,他就把小马送给我了。”

慕扶兰有点意外,望着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片刻后,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脸蛋,亲了下他,说“你没事就好。睡吧,等你的伤好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窗里的那片灯光灭了,四周暗了下来,屋里那对母子的说话之声,也静悄了下去。

男子在门外的雨夜里,继续立了片刻,将手中的药膏放在门口,转身去了。

慕扶兰熄灯闭目,忽听门外仿佛有一阵轻微响动,迟疑了下,披衣起身,下去打开门。

门口的地上,多了一样东西。

她拿起来,见是一只小巧的药瓶,打开盖子,闻了闻,便知是上好的金创药。

她捏着药瓶子,疑惑地看了眼四周。

夜幕之下,秋雨霏霏,门外空荡荡的,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前几日回来的节度使府管事急匆匆地赶到马场接人。

慕扶兰带着熙儿,坐马车回了姑臧,把小马驹也一道带了回来。

接下来的那些天,慕扶兰一直没见到谢长庚露面。他似乎很忙,她也没问,只在节度使府里一心照顾着熙儿。

小孩子的皮肉本就好得快,加上照顾用心,没几天,熙儿腿脚上的伤便结了痂,慢慢脱落,小脸上瘦下去的肉,很快也长了回来。

这天傍晚,谢长庚从外头回来,在书房里和刘管等几名属官议事,完毕,众人退去,他继续伏案。

片刻之后,门外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藏身在虚掩的门外,探着头,悄悄地看着还在书房里忙碌着的谢长庚,仿佛想进来,又不敢。

谢长庚早就觉察到了,笔也未停,说“进来!”

熙儿起先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哦了一声,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停在大人的面前。

“有事?”

谢长庚问他。

他问完,半晌没听到回答,抬起头,见那小人拘束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急忙停了笔。

“不要怕,你若有事,尽管和我说。”

这一回,他尽量放柔了声音。

熙儿起先摇头,又点头,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小马驹的伤快好了。我想给它起个名字,叫它小龙马。大人,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吗?”

谢长庚一愣,没想到他会找自己问这种事情。

不知为何,他忽然难得的高兴了起来。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豆丁大的孩子,正色道“它和你一样勇敢。给它起这个名字,很配。以后就叫它小龙马。”

听到他夸奖自己,小人的眼睛里露出带了些忸怩的欢喜,说“那它以后就叫小龙马了!”

谢长庚望着面前这孩子的一张笑脸,终于忍不住了,向他招了招手。

熙儿乖乖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

谢长庚说“你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和你娘亲说的话了。你为什么不告诉她之前你在这里生病了的事?”

熙儿说“她要是知道了,又会哭的。还会生你的气。”

谢长庚一顿,迟疑了下,将这孩子抱了起来,放坐到自己的腿上。

“先前我把你带来了这里,还叫你生了病。你不恨我了吗?”

孩子沉默了片刻,仰起脸,小声地说“我不恨你了。”

“为什么?”

“你送给我小马。还带我回来见娘亲了。”

谢长庚望着他和那妇人极是相似的一双漂亮眼睛,慢吞吞地说“可是你娘亲却还是很恨我。你丢了的那天,她险些杀了我。”

熙儿一愣,立刻晃起了脑袋“谢大人,我娘亲不会杀人的!她只会救人!”

谢长庚抱他坐到书案上,脱了衣裳,转身,给他看自己后背上的伤口。

这些时日,他东奔西走,伤口在后背,自己上药不便,也没如何重视,加上前日又淋了雨,非但没有痊愈,周围反而有了肿胀化脓的迹象。

“看到了吗?这就是她刺的。”

熙儿吃惊不已,眼睛里露出不忍的神色“大人你很痛吗?”

“痛!不但痛,前日淋了雨,我现在头也很疼!”

他示意小人来摸自己脑门。

熙儿摸了摸他的额头,又一本正经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下睁大眼睛。

“大人,你生病了!我不会治病!你等着,我叫我娘亲来!”

他从桌案上爬了下来,飞快地跑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书房里的光线,变得越来越暗淡。

那妇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她走了进来,点亮桌案上的烛台,对着还在奋笔疾书的男人说“把衣服脱了。”声音平淡。

谢长庚放下笔,起身,默默地脱了衣裳,转身背对着她。

慕扶兰站在他的身后,察看了下伤口,替他清洗,动作并不算如何轻柔。随后取了把银刀,就着火燎了片刻,命他趴在案上,剜去他伤口处的一小片腐肉。

谢长庚俯身趴着,双手紧紧抓着案角,后背一阵剧痛,见她态度冷淡,下手也毫无温柔可言,实在忍不住了,咬牙切齿地道“那日要是边上有刀,你不是就要拿刀来刺我了?”

第49章

沉默。

回应他的, 只是沉默。

她仿佛没有听见,只有那一双手,在他的后背之上,继续做着她自己的事。

谢长庚回过头, 看着她。

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后背的伤处,一张少女的面庞,宛如湖水般明净。灯火照着她低垂的漆黑眼睫,在她的眼下,映出了两道柔和而冷淡的弧形阴影。

倘若不是那孩子就活生生出现在他的面前,这样的她,怎么看, 也不像是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

她放下刀,拿了药瓶子, 用小杵挑了些药膏出来,替他敷了药, 包扎伤口。

“每日叫人替你换药,不要淋雨或是弄湿伤处。”

她说完,朝他伸来了手。

一只洁白的,柔软的,带了几分玉凉触感的手,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额前,探他的体温。

那手压上来的那一刻, 谢长庚闭了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