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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寇右带刀(20)

作者: 任池 阅读记录

山脚下,城市在熹微中显露出它的模样,花岛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凄凉。他在蓬莱岛的山顶看过日出,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那里的日出让人觉得朝气蓬勃,而这座城,日出时分却带有一种亘古的悲情|色彩。

“吴先生是怎么死的?”花岛问。

“沪城起义的第三天中午,为了保护学生,被刀刺穿了心脏。”李猷之也点起香烟:“老师就埋在他最喜爱的东梨山上,从那里能望见黄浦江......你想去看看他吗?”

“我?”

李猷之笑了,岁月和长久的战争也在这个年轻人脸上留下痕迹,牵起眼角细密的皱纹:“说起来,吴老师一直挺喜欢你的。大概是因为你从傅田手下救了那个偷包子的少年吧,吴老师说,在这个时代中还能有这份心念的人是非常珍贵的。”

花岛不言。

“既然你愿意救那个少年,为什么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沦陷在黑暗中的千千万万的百姓呢?”他指向硝烟弥漫的城外:“有多少人在等待着拯救啊......”

花岛手指触碰到口袋角落里那枚星型徽章,被锐利的尖角扎了一下。

李猷之把信递到他眼前:“这也许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中山侯侯府。

黑猫见花岛来,立马蹭上了他的小腿,亲昵地喵喵叫唤。中山侯韩玉成抬头道:“哦!我记得你叫花岛对吧,瞧瞧,我家的猫儿都认得你喽。”

花岛狠下心把信交给老人,转身欲走。

“站住。”老侯爷的声音不大却极富威慑力,随后笑道:“你没随夜儿回北方,那在金陵有地方住吗?”

“啊?”花岛一时不解。

“这几天就住在这里吧。侯府这么大个地方怪冷清,有你正好陪陪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他端着一盏茶,并不饮,而像是拿它捂手似的,脊背佝偻起来。

念及自己暧昧的立场,花岛还是拒绝了。他听见身后老人怅然若失的一声叹息,但他没有想到,下一回见到韩玉成便是他于武庙殿前自刎之日。

/

多年以后回想起春末夏初的那一天,依旧令人浑身战栗。那是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江南绵绵细雨落个不停,老人换上一身鲜艳红衣,点燃了武庙殿内所有蜡烛。

花岛不知道共和党给他写了什么,但总之,韩玉臣做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决定——开城。

那天,数以百计的士兵涌入金陵,人人都放下了武器。他们朝着武庙殿聚拢,把侯府方圆几里围得水泄不通。

花岛也在人群中,有幸挤到前排。

身边一个小女孩问父亲:“什么叫做开城呀?”

“开城就是投降。”

“那我们会被杀掉吗?”

“不,我们可以活下来了。”男人抱紧女孩,流下两行浊泪。

韩玉成在一片议论声中走出大殿,立于石阶最顶层,他的红衣过于刺目而以至于滑稽,白发梳成高高发髻,用一根檀木簪固定。

他先是清了清嗓子,底下仍是喧闹不断,有喊“万岁千岁”的,当然也少不了此起彼伏的骂声,侯府的几个侍卫不得不亮刀才稍稍维持了秩序,花岛瞥见阿淳也在那里面,眼泪一串一串地朝下滴落。

“对不起,我来晚了。”

老人略带沙哑的低沉嗓音流入细雨,刹那间,万籁俱寂。

“我今日前来并不是为了乞求大家的宽恕,而是想对在场的所有人道一句——你们辛苦了。”

他说:“从战争开始的那一日起,我看见数以百计的同胞流血牺牲。他们中有大贺朝的武士,有革命党的学生,还有手无寸铁的百姓......我知道有许多人加入战争只是为了生存,我看见不到十岁的孩子拿起枪杆,我看见本该在念书年纪的学生倒在血泊中,我看见许多吃不饱穿不暖的士兵却攒着军饷寄回老家——生活本该是幸福的不是吗,人人都希望拥有和平的国家、美好的家庭,然而,世界只给我们带来了满目苍凉。

说实话,我也厌恶战争。我的两个儿子都死于沙场,但身为武士,一直以来我不得不战斗。今天,我不想再战了。”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一抹释然。

“金陵是大贺之旧都,六朝以来南方的所有精粹都凝结于此。这里有琉璃塔,有十神庙,有白马园,有北极阁,自先祖被封为中山侯起,韩氏一族便祖祖辈辈立誓守护其不受战火侵害,我怎忍心看到自己的同胞在这里手足相残?我已经老了,我不重要,但我不忍看再到任何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战争而仓促地终结。

我明白自己的决定会伤了一部分武士的心,其中许多人是跟着我一路走过来的、是大贺朝最忠诚最骄傲的武士,很抱歉今日我无法继续再战,但恳请你们听从我的命令。作为大侯,我的行为无疑是叛国;作为武士,我也背叛了武士之魂,所以,责骂我吧!同时也请允许我用最古老的方式谢罪——”

念及此处,韩玉成拔刀,面向武神。

无人敢动,大家都被某种力量定住了,雕塑般立在原地。

“今日我韩玉成不求大贺千秋万代,也不求韩氏一族子孙满堂,只求百姓免遭涂炭,终能抵达光明之彼岸!”

话音落,韩玉成合上双眼,「梦火」的刀刃便抹过脖颈。众人看见一个鲜红的背影倒下了。

寂静无声。

落幕了,一切都落幕了。这座城市的明天将属于谁?他的旧主人已经离开,只留下一座无解的古殿。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人们一个接一个跪下,接着,全城的人都静伏于地。雨声骤地大了起来,花岛和大多数人一样有些恍惚,死亡带来的贯彻全身的震撼让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何其渺小卑陋。

待到细雨停歇,斜阳穿透云雾有如圣光般洒落在每个人身上时,人群中逐渐有人歌唱:

青山未老

春风生芳草

白发人过西川

千肠一醉了

袖带江南雨

眉梢漠北霜

归来亦是客

未老莫还乡[1]

......

/

遥远的北方,冰天雪地。

今年很怪。明明夏季将至,这里却仍是万里冰封,千里雪飘,连湖面上的冰层似乎都变厚了。没有人能解释季节的反常,只能把它归因于鬼神之说。

“冰河时代。”队里的老人说:“冰河时代就要来临了。”

一名青灯卫叼上香烟,努力了几次都没点着火,只好啐骂一声。

韩径夜裹好围巾,呼出苍白的烟气。

他的心脏在那个时刻微弱地一颤,一股强烈的预感突然袭上心头。

“我爹死了。”他在心中这么想着,望向南方。

那里孤零零地立着六座古老的牌坊,铁轨穿行而过。一群乌鸦久久盘旋不去,嘶哑的啼叫被大风刮去。

[1]野史有载,少时,中山侯韩玉成周游江南,作《红衣浊酒歌》一曲,民间广为传唱。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章 完。

第18章 第 18 章

【第三章 冰河时代】

中山侯的葬礼持续了三天三夜,落花如雨,浩浩荡荡的送葬队自南向北穿过金陵,其间发生了不少武士动乱,但总之都被镇压下来。

胡先生于八天后发表演说。花岛只记得那漫天翻飞的传单,像一群雪白的鸽子,在男人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扇动翅膀。所有人都在谈论“自由”和“解放”,他们好像看到了未来新的希望,充满前所未有的活力。花岛将捡起的传单读了几遍,叠好收进口袋。

武庙殿保留原样,侯府内的其他建筑正在经历改造。李猷之大汗淋漓地抱着一箱杂物与花岛打了个照面。

“你们在信里写了什么?”他问。

“已经不重要了。就算没有这封信韩侯也会这么做的。其实他早就决定好了。”李猷之回首环视苍翠静谧的庭院:“那是一封邀约,我们想要安排侯爷与胡先生进行会谈,但是他没有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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