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橄榄(9)【CP完结】

作者: Ashitaka 阅读记录

龙武里苦不堪言,一年少说得跑一串人,翻墙的走门的,机敏的傻逼的,通常都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站岗执勤也不知打哪儿练出来的鹰眼。漏网之鱼少但有,今年秋分就跑了摔跤女队的刘慧芸。

女生一律绞小癞子似的短发,刘慧芸因发里挑染了一绺金色坚决不剪而小小扬名。这人齿缝阔绰,一块瓦青色的太田痣还印进了眼白里,简单说就是丑。她弹烟头能弹出去两米,宽肩极其厚硬,常背着女生玩闹,不怎么笑。她前脚被点说偷上铺姑娘奶罩藏枕头里闻香,后脚就攀墙遁了。铁网撕下她腿肚子一绺皮肉。冷白月色转青,刘慧芸是后半夜自己回来的,煞白张脸,瘸着腿。肯定碰着什么了,唬住了,但她说是自己想了半宿,觉得无处可去。

次晨定省大会上,十六记藤条,武教拿小手机摄她正脸,录她咆哮似的字字句句:“我发誓以后绝不再违反校纪!”座下掌声雷动,未必是鼓励她知错勇改。当中一撮人切切察察说:那事儿啊,古代叫磨豆腐,现在叫蕾丝边。柳亚东一寝偷着没鼓,但踮脚昂头生怕看不清,好像这人是行将枪毙。她两颊涨起的玫瑰色与瓦青合衬。“言说苏三把命断”,哪儿听的一句西皮二黄,柳亚东顺嘴就来了。

螺丝岗错错落落,夜色并非浸入,而是扑跌下来。别说一活人,跑丢一只霸王龙不定在黢黑里能找得见。人手不够拉学生充丁,约定俗成就那几个寝。柳亚东寝室四个装乖出了“名”,这活儿都人不情不愿,也够熟门熟路。

执勤的黄德雄是个黑叟,机床厂下岗的,刚嫁了老闺女开掉甲状腺瘤,武校里值班糊个口。他背盖件苍黄色军袄,解放鞋踩扁成拖鞋,撅个屁股掏行军床底掖着的尿素袋子黄麻绳。罗海朝掌心呵汽儿,嚅句“龟丞相”。胡自强一呛,柳亚东照他大腚赏了一掌。

黄德雄抱东西出门卫室,奔丧的长脸,说:“完完完,又跑一个吧还跑个滑头的,住不着我也完喽,开了我我喝风.......这屄养的伢非要跑!逮不着就掉塘里去淹死吧!”

除开柳亚东一寝,还叫上了传武小龅牙一寝。这四号少林梅花刀练得蛮利索,望月,亮势,接刀,统统身姿矫健。就是人太没点儿傲骨,武教撇条,他们能伸着舌头去舔尖儿,抗战那会儿铁定第一个喊皇军。胡自强拿了尿素袋子去分,兰舟接了麻绳手电。兰舟问黄德雄:“您晚上又喝老尖庄喝睡过去了?”黄德雄一叠额纹,一只窟眼点点的大酒糟鼻子,他闭嘴不骂了,抿嘴悻笑,怕漏了味儿。

人围一圈。柳亚东抱着手叼着拉链头,问:“怎么分?”

“就还......”小龅牙悠了圈黄麻绳,悠哉哉地也不急,说:“你们南头西头,我们东头北头呗。”

“你挺会分!”防着挨梅花刀,罗海藏半个人在柳亚东背后,冒颗头说:“东头北头净是螺丝岗死胡头巷子,南头是机床厂,西头过了秀姑桥就是油菜田,你几个怎么不去遛腿受冻呢?”

小龅牙瞪眼又眯细,说:“你个胖子少藏后头偷偷放猪屁,你给我站出来说。”

胡自强拧头,一根指头横过去:“你再骂他一句?”

“随你们吧你们东头北头,我们南头西头。”柳亚东“和稀泥”,指了指屋里垛壶的煤炉,“黄伯您就附近搜吧,水要潽了。”

柳亚东看了眼罗海,罗海那次以后怵朱文龙怵的够呛。柳亚东说就:“你别去了,跟着黄伯在附近找。”

黄德雄爱人在附近小门面坐夜班,存了辆香芋紫的坤车在武校。黄德雄拎下壶,解开车锁,推给柳亚东:“骑上肯定快点,你脚狠你注意点!别给我轴条踩断了,啊?我配不上零部件。”柳亚东按按车座,嫌矮了。他回头问:“我往机床厂找,谁跟我一路?”

兰舟觑向胡自强。

“船儿吧。”胡自强说,“我往秀姑桥那边找。”

兰舟没歧义,柳亚东翻上坤车,拨铃按闸,都挺好使。“过了月家坝还没有,就一时半会儿抓不上了,别一个劲傻跑。”又叮咛:“谁逮着谁先回来,卡着天亮前,他要动粗也别手软,他来狠更也别硬上,跑了算不到咱们头上,别白吃亏。嗯?”

兰舟跨上后座,拧开手电,五指硬邦邦僵在铁上,照出条淡黄的通路。荡出校铁门十多米,蹬过排瘟臭的便民公厕,光就猛黯,风也跌上脸。耳边呼呼噜噜是风卷琐细的遗响。柳亚东手越到背后揪兰舟手腕。说了螺丝岗是一路“高峰低谷”,颠的柳亚东声音都颤:“你揣我口袋里吧。”兰舟渡手进去,里头人间六月。兰舟昂头看天,顶黑得要掉下来:“我估摸,一会儿要下雪。”

“下呗,那多浪漫。”擤了下速冻的鼻子,洋腔洋调,柳亚东自己乐了。

度势的痞坏辅以浪漫,何其芳栽就栽在这上头。她是京籍,红色后裔,随时运倒板的父母下放素水。她离远故里时太小,万般印象均如幻梦。她不太懂游行“盛况”,不太懂红色袖章,也不知邪性的个人崇拜。她只记琉璃厂的鸡血章,环河上的角楼,鸽哨里无尽的红墙。只知人说:那儿是龙的故乡。

——素水是山的故乡、耕牛的故乡、穷人的故乡、钱串子蝼蛄虫大耗子的故乡。何其芳因时局而镂上粗鄙的印子,尽管她读外文小说,搽雪花膏,穿绸睡衣,每日用温白开洗屁股,依旧察觉两脚陷入泥淖难以脱身向她所谓的体面处。念书到进商店,她一直散漫,也一直冷傲。

供销社门市部那会儿一道店规:店员不许打骂顾客。放如今简直不合逻辑,但赶上计划经济又抓阶斗,一国上下供给匮乏,爱买买不买您走,营员目下无尘浮皮潦草,是常态。柳瀚海隔着玻柜,一眼爱上她包在皮鞋里的小脚,踝骨雪白还包着玻璃丝袜。何其芳,长辫甩过,红白格的连衣裙,珍珠白的纽扣,懒洋洋地站起来背身拿东西,还一道纽襻勾出她腰线。菜种、暖瓶胆、一批棉纱。她挑拣,柳瀚海以目光进犯,踝骨曳到裙摆,看得倾身。何其芳察觉了,人的逻辑驱使她急骤脸红,现世的秩序教她该打人骂人。想了几面,她踮脚取下秤盘上的铁坨,转身投掷去,说:“土流氓!”

铁坨在柳瀚海油蜜的额头上,留下个红印。多年以后何其芳也自满于自己这个举动,因为一是通知了柳瀚海,我不好惹;二是告诉了旁观人,我做人不轻浮、不将就。

土流氓追她以书信。柳瀚海一笔好字,纸短意长,无师自通写:小何同志,我这个人其实是很迷信的,我迷信二十岁的一眼钟情。他放下农活勤跑门市部,工分不要,惹起飞短流长,写下十张二十张含情的自白。何其芳期间仍爱答不理,给他取货,收票劵时接信,看他额头上的印记一点点变淡。回家休息了,才坐在桌边窃读他的字句,不回应。土流氓后来大胆改称她芳,又写:洁净汪汪然,真不知道昨晚月色何其?要我说是因为这里有你,月亮在学你的眼睛。

柳瀚海令她很矛盾。她亟待回城市,永远穿裙子皮鞋,永远维持体面。柳瀚海却立于旁逸斜出的短垣间,有如新枝迸生的臂膀,有消纳进嵯峨高山的胸膛。何其芳不曾直面过任何来自异性一方的爱意,这么陌生但沛然,让很多东西变得滚滚而来,密集地叩探同一处。如果不是自己习惯摆出从容冷眼的样子,恐怕就要被抖落,然后被热的浪涛挟走了。

何其芳推拒的理由很简单:我父亲迟早回原籍,好孬我不可能一直在待这个穷地方,我跟你成分不配的。柳瀚海不退怯的理由则更简单:但至少你现在没走,成分不碍我喜爱你。当间,大玉还给柳瀚海谋过一门好亲。她像拣到宝,说:狗日的驴货别不知趣,她们家厕所都通电!柳瀚海说您趁早歇,腚/眼通电我也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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