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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灭(35)+番外

作者: MODERCANTA 阅读记录

最后一下,男人扇得格外重。这冲力把夏谐的头直接掼在了地上,屋子没有铺地板,只有一层硬水泥。他半天没有再起来,渐渐地,月光照在后脑勺上,那里慢慢淌出了血。

其实他很幸运。

因为男人喝了酒,爱打人。打了人,也就容易放过人。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旦见了血光,似乎那意思多少要消减一点。

男人在棉花厂绞棉花时,见过有工人的整段手臂在机器里翻搅的画面。机器的声音不再是隆隆的轰响,而是磕磕绊绊的,每转一点角度,就要卡住,发出“格格格”的声音。机器外面则细细地喷射着血液与肉的混合液体。

看到夏谐像是昏死过去一般倒在地上,满地的血。男人脑海里突然就回忆起这棉花与胳膊的故事,于是裆下的肉好像也莫名其妙地服帖了。他抓住夏谐的头发把头拽到跟前,才发现这小子满脸血,一双眼睛还没闭上,冷冷望着他。

于是男人嗤了一声:“要说谢谢,知不知道?”

夏谐没出声。

男人拍了拍他的脸,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你爸爸,要听爸爸的话。”

夏谐抖着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你……才不是……”他嘴里含着血,每张开一点缝隙,就有血水往下淌。月光升的更高了,照得他一张脸白森森的,非常可怖。

男人似乎也被这脸吓住了,然而更多地还是恼。他晃晃悠悠从夏谐身上站起来,接着酒劲用皮鞋尖朝夏谐腹部狠狠踢了一脚。

“……小畜生!”他啐了一口。

与他的骂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极为痛苦地惨叫。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已经走了。他走的时候似乎很不满意,鼻孔里发出重重的“哼”的一声,那仿佛是在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夏谐照旧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只不过身体已经变成了蜷缩的姿势。

身上的衣服皱皱的,但还牢牢穿在身上,地上的血已经干涸了,变成暗红色。

之前飘离他身体的灵魂与意识,又飘飘荡荡地降落下来了。但契合得好像不太稳固,以至于夏谐眼前昏昏然闪着许多眼花缭乱的光点。

关于爸爸的所有,他都不记得了。

然而此刻,那点在生命最初的记忆,却挣扎着浮现出来了。

他的爸爸抱着他,走在家门口那脏脏的楼梯上。

爸爸穿着老旧的蓝色的确良衬衫,和劣质的条纹西装裤,它们都是一样宽大得过分。爸爸没有系皮带,衬衫下摆在大腿处飘来荡去。

脚上踏着一双脏兮兮的旧皮鞋,款式很老旧。

爸爸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提着和皮鞋一样旧的公文包。

爸爸的脸,夏谐看不清。他拼命仰起头,也只能看清爸爸下巴刚刮过胡子的一茬青色。

在很小的时候,自己好像十分娇气,是时常哭的。

爸爸为了哄自己,摸索出一个独特的秘诀。他抱着自己,从一楼的楼梯往上走,走到二楼,再走下来,老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叭叭”的声音。

就这样来来回回走着,走得不紧不慢,笃笃定定。爸爸的肩膀颠颠簸簸,自己也在这肩膀的颠簸里睡去了。

“谐谐,不要哭了哦。爸爸在这里。”

这声音在他耳边响了一瞬,就离他越来越远起来。直到最后,这稀薄的记忆被风席卷着,永远地消失在了他的脑海里。

夏谐把自己抱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可以强迫自己睡去。等明天太阳升起来,日子还能继续安然无恙地过下去。

可是他没有睡去。

就像在未来的十几年,当他拼命想要遗忘的时候,这段记忆就愈发清晰。

看来他是个生来便要受苦的命。

夜深人静,男人回房睡了,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关门,于是在夏谐屋子里可以听见他大作的鼾声。

过了一会,夏谐觉得脑海愈发清醒起来。他慢慢撑着手从地上坐起来,又挪到了床边,抓住床慢慢站了起来。

客厅里有一盏灯幽幽亮着,像鬼火一样,妈妈就坐在那片鬼火下,脸色苍白而疲惫,也漠然而悲哀。

看见夏谐站在了门口,她朝他招招手,喊他过来。等夏谐走到跟前时,妈妈看清了他头上淌下的血,吓了一跳。

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拿起一块布去厨房沾湿了水,把夏谐脸上的血迹抹干净了,又替他整了整衣服。妈妈没抱他,一双眼睛直直地虚浮地看着他,那神色又像是害怕,又像是在看一件污秽的东西:“睡去吧,快睡。”

夏谐方才挣扎的厉害,全身被打得青青紫紫,现在精疲力竭,脸上神情有些呆滞。

他听着妈妈的话,也不作什么反应。

突然,他头往前一冲,身子半跪在地上,吐了出来。

这一吐可了不得,声嘶力竭地像是要把胃也给吐出来。妈妈吓得愣了,下意识地也扑在他身边,伸手死死压住他的喉咙,急急道:“别出声!别出声!”

待他吐尽了,妈妈扶起瘫在地上的夏谐,把他往浴室推:“快去洗干净,臭了你爸爸闻到又要骂的!”一边回头赶忙拿着抹布,埋头去擦地上的呕吐物。

幽幽鬼火之下,她的背很矮,不像是人,而是什么四足动物。

看着妈妈跪伏在地上擦啊擦啊,看了很久。夏谐才慢慢转过身,一步一瘸地往浴室走去。

进了浴室,他先把门反锁了。然后在老旧的浴缸里放满了冷水,扶着浴缸边缓缓爬了进去。

夏谐把整个身子都泡在水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漫无目的地在浴室里茫然逡巡着。他的视线慢慢转向天花板,拐个弯,到了窗外。

灯笼街的热闹是一天到晚不停歇的,四处都是汽车喇叭声和各地方言的骂骂咧咧。

已经快到凌晨了,天空的黑不再纯,而是泛着青灰色,看上去肮脏极了。

灯笼街在城市的边缘地带,离市中心很远。

据说,市中心的有一座塔,很高很高,到了夜晚,塔的顶端会发散出五彩的光芒,整座城市都看得见。那是对全城市里孩子的祝福。

为什么……它照不到这里呢。

为什么……它不让我看见呢……?

他拼命地,拼命地这样想着。

夏谐的眼睛望着光秃秃的天空,终于流下了泪。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打开了浴室的门。

头发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淌水。

那天清晨,夏谐拿着阳台那把生锈的刀,把他的继父砍了。

男人当场死亡。致命伤是从下巴,锁骨,到肚子那狠狠划下的一刀,干净果决,简直像个老手。在那致命伤之上,又加了许多刀。

一刀,一刀,一刀。都砍得不成人形了。

刀很久没有磨了,有些钝。砍进肩膀的时候,牢牢地卡在骨头里。夏谐此刻脸色惨白,浑身都湿透了,还在发出着不正常的急促呼吸。他伸手拔了拔,结果自己反而摔倒在了地上。

他那时候是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的。就像血池子里捞出来似的,就像从地狱里爬出的饿鬼。

然后他妈妈叫了一声,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妈妈一直缩在角落,手脚并用地朝卧室门口爬。终于在爬出后,勉强站了起来。

“妈……妈……”夏谐怯怯地叫了声。

妈妈踉跄地半爬半跑地走到门口,一双眼睛粘在夏谐身上,像在看怪物。终于她哆嗦着打开了门,也半爬半跑地滚进了楼梯。

夏谐站在血泊里,有些愣愣的,像个被抛弃的狗。

他听见妈妈乱七八糟的脚步在天井里回荡,先是一声颤抖的:“他杀人了……”

然后声音渐渐响了起来,变成一句句的“救命”。伴随而来的是疯一般的打门声。

“救命……开开门……开开门……”

妈妈不会再喊他“谐谐了,也不会再抚摸他的头。

夏谐还是站在血泊里,他慢慢跪了下来,像妈妈一样,低下背脊,把头埋进膝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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